第180章

  然后刚进前厅,钟昭就看见钟兰正一边捧着手里的糕点,津津有味地品尝,一边蹲在一个硕大的木箱子面前, 扒拉里面的各种器物,时不时还稀奇地咦上两声。
  不远处的父母虽没像她一样不顾形象,但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几个打开的油纸包,糕点的热气虽已经散了, 可显然是动过的。
  “你来了?”姚冉第一个看见钟昭,见他进门立刻起身走过来,颇不赞同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再这么有一顿没一顿下去,胃早晚要出问题,到底是什么大事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去王府倒也罢了,怎么回了家还要闷在书房里?”
  “你们先吃,等我做什么。”钟昭见他们尽管正在等,但是也不至于真的什么都没有吃,揪着的眉不由得松开,轻声回了一句,不像认真的顶嘴,倒有点像撒娇。
  姚冉伸手拍拍他的头:“你一连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天,忙得废寝忘食,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等你一起,不然算什么一家人?”
  两人边聊边说,话到此处已经走到桌边,钟北涯看他不躲不避地落座,嘴里还嗯嗯啊啊地附和姚冉的念叨,笑着招呼正埋头忙着什么的钟兰:“阿兰,过来了。”
  钟兰哦了一声,却没有放下手里的八卦锁,挥了挥手将伺候的人都轰走,确认没有外人会听到自己的话,才歪过脑袋兴冲冲道:“往常端王府也给咱们送年礼,但那个时候都是些没甚意思的金玉摆件,怎么今年这么有人情味儿,又是九连环又是时兴点心的?”
  官场和钟兰所在的木匠铺子虽然有很大不同,但说到底都是与人打交道,也会有共通之处,她朝钟昭挤眼睛,笑呵呵地问道:“哥,你是不是又要升官了?”
  见钟昭没立刻反驳,钟北涯和姚冉都惊讶地看过去,一时间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步步高升,忧的是花团锦簇后蕴藏着无数危险。
  钟昭轻轻敲了敲桌面:“就你嘴贫,还不过来?吃饭时间别这么贪玩,先把东西送去库房。”
  钟兰使唤不动钟昭的心腹,此刻水苏和乔梵依然站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听候差遣,低声应了一声是,便走上前来想将箱子抬走。
  见此一幕,钟兰忙张开双臂护住箱子:“别急别急,这锁我没弄明白,还有一个罗盘也很有趣,等下我直接拿到我那里吧。”
  钟家唯一的小姐耍无赖,水苏他们不敢妄动,回头看了过去。
  钟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板起脸重复道:“过来吃饭。”
  “谢谢哥。”钟兰知道他这就是应允的意思了,美滋滋地坐过来给他夹菜,“我前阵子跟师父讲我最近有点无聊,他就说要给我打点玩具解闷,这回不用麻烦他老人家,现成的直接送到眼前了。”
  “瞧你这点出息。”看着小妹这殷勤的样子,桌上的三个人都笑出了声,钟昭伸手护住自己的碗,以避免里面的饭菜满到溢出来,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正是最冷的时节,他从外面进来的寒气还没散,钟北涯给他倒了半杯酒,钟昭一口喝下,长出口气的同时,也生出了一股暖意。
  他慢慢放下杯,再次看向钟兰。
  钟昭对不久后入内阁的事没什么想法,皇帝肯把他往这个位置提,他就敢稳稳地接下来,反正这些年也经历了些明枪暗箭,就算被人盯上也总有应对之策。
  他担心的是这个妹妹。
  钟兰已经满十三岁,再过一两年就到了婚配之龄,现在姚冉外出的时候,动不动就会被很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偶遇’,不难猜测有多少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钟昭不打算娶妻,随便编个由头出去,也不害怕有损声誉,但轮到钟兰却没办法如法炮制。
  他低头沉思许久,忽然问:“阿兰,你有没有那种比较确定的,感兴趣的人的类型?”
  钟兰正在偷偷往自己的牛乳里兑酒,闻言呛了个正着,咳嗽得脸都红了,姚冉凑过去给她顺气,钟北涯则瞪了钟昭一眼,一脸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的表情。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钟兰大声叫道:“哥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还小呢!你不要太离谱!”
  “我也觉得你还小。”钟昭罕见地有些发愁,由衷道,“如果你也二十岁及笄就好了。”那样最起码还能多拖几年,皇帝八成活不到五六年后,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谈婚事,无论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你是担心大局未定,容易行差踏错吗?”尽管钟北涯不愿意聊这个话题,但看到钟昭紧蹙眉头,他也接了话,“你为端王殿下效力,他会不会有安排?”
  谢淮是众皇子中孩子最多的,端王府里年龄跟钟兰对得上的公子有好几个,如果再算上端王亲信家的儿子,那范围就更大了。
  钟昭却摇头道:“不止如此。”
  现今他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谢淮轻易不会逼迫他,只要不是谢时泽,无论王府里的其他公子,还是哪个被看重的官员的儿子,钟昭都能没有心理障碍地拒绝。
  而谢时泽这个世子的正妻,端王妃早有人选,是她母族的一个小姑娘,跟谢时泽也算青梅竹马,没有什么换成钟兰的可能。
  钟昭实话实说:“比起端王乱点鸳鸯谱,我更怕陛下赐婚。”
  此言一出,钟北涯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后迟疑着道:“可钟家并非名门望族,子嗣也不丰,纯粹是因为你才能走到如今,陛下怎么会动这个念头?”
  “我也只是讲一种可能。”钟昭兴致寥寥地夹了两筷子菜,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如果我想多了,那当然是最好的。”
  皇帝宣布辍朝的前一天,召钟昭去乾清宫讨论西南边境是否要一鼓作气打下去的事情,钟昭说完自己的看法,皇帝若有所思地低头写下了什么,动笔的同时随口问出了一句话:“朕记得爱卿家里有个小妹吧,今年多大了?”
  钟昭已经准备行礼告退,闻言一下精神起来,斟酌着语气道:“舍妹今年刚十二岁多,贪玩又贪吃,还是个小姑娘呢。”
  “那确实很小。”皇帝嗯了一声,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撂下笔便道,“你先下去吧。”
  在赐婚这件事上,皇帝实在没什么天赋,又或者说他在做决定的时候,本身就没考虑过底下的人是否愿意,谢英与孔玉璇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对彻头彻尾的怨偶。
  而当年孔玉璇被指婚时,她的父亲孔世镜也升任尚书不久,跟钟昭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虽然眼下没有一个刚刚上位的‘谢英’,但皇帝的心思一向难测,他做天子近臣这些年,尚且没完全摸清这个帝王的路数,实在不得不防。
  从长子的嘴里听说了他跟皇帝的对话,钟北涯和妻子一时都非常茫然,过了一会儿姚冉才试探着开口道:“那你的意思是?”
  钟昭叹道:“最稳妥的、不会被摆布的办法,自然是即刻选一户靠得住的人家,快些让阿兰出嫁。”
  可说到这,他又看向钟兰:“但是你想要如此吗?”
  钟兰不出意外地摇摇头。
  钟昭听罢一笑,有几分慨然,他不愿为难任何人,重活一世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能幸福,为此自己的快乐也可以往后排。
  可皇帝看似无意的垂问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会不会落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钟昭酒量很好,今天却莫名觉得有些醉,一种掩藏在意气风发后的无力感涌上来,慢慢侵袭了全身,那是对于不可撼动的皇权的无力,以前围观窦家孔家等倒台的时候就在心里出现过,到今天终于无法忽视。
  皇帝的身体虽然越来越差,但该握在手里的权力没有动摇分毫,就像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虎,体弱多病不假,可是属于猛兽的利爪和獠牙犹在,如果真的开了尊口要赐婚,他除了像当年的孔家一样领旨谢恩,还能做什么?
  甚至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没有按照前世的命途走,活不到钟兰能嫁人的年纪,无论新帝是谢衍还是谢时泽,都绝非听凭摆布的傀儡,想做什么更是无人能阻。
  面对更加年轻、健康、野心勃勃、渴望大展身手的九五至尊,臣子只要不是铁了心跟上面的人对着干,脊梁只会越来越弯。
  钟昭敛眸直勾勾地看着桌面,有那么一刻竟然有些理解,为何古书记载中,总有人放着羽翼已丰的皇子不要,偏要扶立身无长物的弱主,或几岁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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