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确认最关心的秦谅还活着,钟昭心里那口气不由得松了一点,听罢没出声,只掀动眼皮将眼睛睁得更大,扫了扫当下所处的环境。
  诏狱号称天子之狱,上至皇亲贵族下至文武百官,没锦衣卫不敢抓的,也没他们不敢拷问的。
  仅仅清醒过来不到一刻钟,钟昭耳朵里起码传进了五个犯人受刑时自喉咙里发出的痛叫,地上墙上各种各样老鼠虫子悉悉索索地爬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他垂下头,看到其中一只老鼠慌不择路,直奔徐文钥脚边而去。
  徐文钥显然也注意到这一幕,嘴里发出不耐烦的一声啧,右手手腕轻轻一甩,那把刀刃上闪着寒光的匕首嗖地钉在地上,精锐无比地洞穿了老鼠的两只眼睛。
  “莫非我喊冤求饶,大人就会放过我?”常年在监牢中食犯人残肢断臂为生的老鼠,体型也较同类更大,被击中时鲜血汩汩往外流,钟昭收回目光,平静地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即刻开始哭。”
  闻言,徐文钥先是略带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忍不住发出几声低笑,连连点头道:“好,真没想到一个穷书生还有这胆识,怪不得能在火场中取人性命,原来我还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想,原是我小看了你。”
  钟昭刚用这招骗过江望渡,听此一言就知道审讯已经开始,刚刚那点儿闲聊一般的对话,仅仅是徐文钥试图麻/痹他的手段。
  根据身体的虚弱程度,他初步估计自己最少在这里待了一天半,劫后余生后的水米未进让他发起低烧,却不至于昏了头。
  他缓缓笑了笑,朝踱步上前的徐文钥道:“大人说笑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从小到大都没有杀过生,如何敢杀人呢?”
  “是吗?”徐文钥哼笑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既然你说不知,那我们暂且换个话题。两天前的清晨,北城兵马司的小江大人找上我,对我说他怀疑于阁老曾孙于怀仁,伙同都察院副都御史孟大人之子孟相旬,买通此次会试副考官之一,礼部侍郎沈观,意欲在春闱实施舞弊之事。”
  早在考生入贡院前,江望渡就已经得知孟相旬、于怀仁以及曲青云的名字,结果跟徐文钥说的时候,倒是把曲青云隐去了。
  曲家没有其他特殊之处,唯独在党争中露出了倒向太子的倾向。
  钟昭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却又很快将之压下去,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竟有此事?”
  “还没完呢。”徐文钥始终关注着他的表情,“空口无凭,我本不准备插手。可是小江大人又说,这沈观看过考卷之后,便将字字细小如针尖的‘夹带’混入餐食中,由每日给考生送饭的官兵传到各自手里。若我去查,只需要求得陛下准许,以翻墙易容的方式混入后厨,在里面待几天就行。”
  听到这里,钟昭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江望渡说得太过详尽,一点也不像没有真材实料的样子,倒像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所有行为,只差证据需要锦衣卫去拿。
  可问题是他虽然对前世科举舞弊案的内情知之不深,但沈观应该是没有掺和进去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钟昭看着徐文钥幽深的瞳孔,“大人您果真回禀皇上,要来查贡院吗?”
  徐文钥听到这话点点头:“既然有迹可循,我自然要将此事呈报陛下。而且就算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我们哥几个装几天厨子,也不会真的影响你们考试。至于责任,那是小江大人的,不是我的。”
  锦衣卫自成立以来,历朝历代都只效忠皇帝一人,从来不卖面子给任何皇子。江望渡跟他说了这样的一件事,只要皇帝点头,能查出来的话有他的功劳,查不出来的话他也算个苦劳,怎样都不亏。
  “听说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当年在咱们京城也算神童。”徐文钥故事讲到这里,忽然一笑,“不如你来猜一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从江望渡见到徐文钥,再到徐文钥带着他进宫面圣,中间少说也得有一到两个时辰,太子这把火放得太快,他俩还没上大街,贡院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钟昭想到这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估计等您到的时候,那所谓的厨房都化为乌有,就算有什么证据,也找不出来了吧。”
  “正是如此。”他们两人离开皇宫不久,就从各自手下那里听到了贡院起火一事,江望渡当机立断回兵马司集结人手,徐文钥则折返回去询问皇帝接下来如何做。
  当时皇帝听他说完,脸上又惊又怒的表情,他至今仍历历在目。
  徐文钥有些无奈地摇头,继续道:“就那么个破厨房,我去的时候连梁都烧没了,还他娘能找到什么证据?其中被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被周围人逃命时脚步踩死的考生过百,像你这样——”
  说到这里,他抬手在钟昭的左臂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钟昭刚刚光顾着集中精神,都没注意到自己身上也多出了好几块烧伤。如今被徐文钥这么一碰,剧烈的痛感直往脑袋钻,口中溢出一丝轻呼。
  “像你这样受了伤的人,那就更多了。”徐文钥看着他额头滴下来的冷汗,把剩下的话补齐,“我跟小江大人前脚进宫说明情况,后脚就有人放火,眼瞧着就是幕后的人慌不择路,想销毁证据。陛下震怒,命我极速办案,我也是没办法,这才抓了几个考生到这里。”
  听到此次大火的死伤人数,虽然钟昭已经救出了最想救的人,但还是觉得心里发堵,胸腔中似乎有怒火在灼烧,想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的念头极其强烈。
  但眼下他自己身陷囹圄,能否保住这条命还不好说。
  “所以为什么是我?”钟昭心里翻江倒海,表面却不动声色,兀自问道,“贡院考生千千万,我似乎没什么特殊之处。”
  “你这话说得可太假了。”徐文钥前面铺垫了一堆,就是为了等他问出这个问题,闻言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牵动着脸上那道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诡异非常,“厨房的东西虽然全没了,但我们发现,你东侧号舍里的人是于怀仁,对面号舍里的人是孟相荀,西侧号舍里的人是曲青云;而曲青云另一侧号舍里的人,居然是去年乡试里京城的第二名,仅在你之下。”
  听到这话,饶是钟昭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也感到头皮一麻。
  朝中官员他大概都认识,但是这些人的儿子,他见过的没几个。
  那天晚上挪动墙壁的石砖、并且出声跟他交谈的只有曲青云,他一度以为另两个人跟自己扯不上关系,结果没想到这三人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他包围起来了。
  “……”钟昭尽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变,至少不能被徐文钥一眼看出他对曲青云这个名字有特殊的反应,慢慢道,“徐大人,您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徐文钥懒洋洋道:“过奖。所以现在我想问一问,对于围绕在你身边这些家世不俗的考生,你心里是个什么看法?知不知情?”
  曲青云这三个人的背后都有各自的势力,甚至据钟昭所知,连那个第二名家里也不是无名小卒,只有他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比起木板,砖房会更难烧。他不知道号舍那边现在是什么样,这时候必须要保持头脑绝对清醒,否则说错一句话,都会万劫不复。
  “大人只抓了我自己吗?”心绪起伏间,钟昭没有立刻回答徐文钥的问题,而是抬眸道,“还是大人铁面无私,把您刚刚提到的这几个人全部带来了?”
  听到这话,徐文钥挑了挑眉,一时并未答话,弯腰将地上钉着那只死老鼠匕首捡起来,在钟昭的衣服上擦去了上面的血。
  钟昭倒是没有怕到哪里去,但是看着那畜牲的污血实在膈应,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
  “知道这刀是做什么的吗?”徐文钥对钟昭的反应不甚满意,于是未等他回答,便慢悠悠地讲,“蒙陛下爱重,加上这次的事太恶劣,给了我先斩后奏之权。别看这把刀小小巧巧,用来剥皮特别好用,那个什么于怀仁……”
  相比曲青云和孟相旬,于家确已家道中落,好欺负到了极点。徐文钥说着,忽然露出了一个相当陶醉的笑容,看着就像是想到什么非常刺激的事,阴笑着道,“其实我的人还没做什么,也怪这姓于的胆子太小,只不过后背挨了几刀,半张皮都没剥下来,就什么都供认不讳,你的骨头又有多硬?”
  钟昭深深地望着徐文钥。
  说实话,对方扮起变态真的很惟妙惟肖,若非他前世听徐文钥醉后说过滥用私刑者该死,并大骂其他官员不看事实就说锦衣卫是走狗,全无实事求是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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