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苍穹之下尸横遍野,每个人都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的战友。
  到处都是呼唤。
  到处都是“呜呜—”的哭声。
  姜洵在这一刻感到了天旋地转,脑子里“滋——”的杂音由远及近,让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踉跄一步走到了吴苑身前,背起吴苑,翻身上马,把吴苑绑在了自己身上,便向蓟城军营奔袭而去。
  ——
  两日后。
  燕王带着一队亲兵,“吁—”地在军营门前勒了马。
  岗哨立刻开门,贺林疾步上前,抱拳道:“大王。”
  姜肃川下了马,大步流星向营房走去,说道:“报一下伤亡。”
  “喏。”贺林道,“我军——主要都是齐军,死亡一千八百余人,重伤两千三百余人,轻伤不计。”
  姜肃川“嗯”了声。
  贺林继续道:“敌军死亡七百余人,俘虏二百余人,其余都逃散了。另外,呼屠重伤被齐王擒拿,眼下就关在咱们这儿。”
  此事姜肃川已经听说了,并未置评,只道:“我听说姜洵一个好兄弟死了,他现在怎么样,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贺林垂首道:“没有死……中了一刀落下马来,眼下正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儿呢。齐王已经把他接到了自己的营房照料。齐王他……可能受了点刺激吧,这两天心情的确不太好。”
  不远处,军旗在寒风下猎猎飞扬,校场上停满一排排的尸体,其中大部分都已标好了姓名,准备不日送返齐国。
  燕王叹了口气,指了指营房门问道:“姜洵在这屋子里?”
  贺林点了点头。
  ——
  姜洵前两日几乎一眼未合,直到昨晚才囫囵睡了一觉。他身上受了些小伤,不过还好都没大碍,也已经上药包扎过了。
  茶杯上方水雾氤氲,他正坐在书案前写信,是写给季恒的。只不过没什么情话,只是交代季恒帮自己办几件事。
  而正写着,营房门从外拉开,寒风裹挟着冰雪“呼啦啦—”地吹了进来。
  姜肃川知道屋子里有病人,很快便关上了。
  姜洵抬头道:“燕王?”
  “聊聊吗?”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燕王,姜洵都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他那历尽风霜的脸庞上长出的每一条皱纹、手掌上每一块厚茧;他身经百战淬炼出的,能稳住千军万马的气场;他身上陈旧的鹿皮裘衣,和一路奔波所沾染的风尘仆仆的气息,都让姜洵感到格外踏实。
  他问道:“战况燕王都听说过了?”
  “听说了。”燕王走到姜洵对面坐下,胳膊肘搭在了书案上,说道,“抛开伤亡了这么多人,让你们齐军蒙受了损失不谈,这一仗你们打得相当不错。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这直接决定了你们能斩获敌军七百,俘虏两百,甚至还生擒了呼屠。”
  这战果可不小,尤其姜洵还是第一次带兵打仗。
  姜洵这两天也一直在复盘战局,说道:“但我们的士兵战斗力还是太弱了。这导致我们战术正确,却还是伤亡惨重。”
  燕王道:“这情况你习惯就好,和匈奴近身厮杀,几乎都是这结果。”
  “还是有办法的。”
  经此一战,他也切切实实地意识到,纪无畏在马场训练他们的那一套体系是有效的。
  马场出来的人,哪怕是像晁阳这样的怂货,昨晚的表现也远远好过普通士卒。
  他方才在给季恒的信中也写到了这一点,希望季恒能和纪老将军商量商量,趁早再招募一批人,请纪无畏训练,人数多多益善。
  他又道:“能擒获呼屠,一方面是因为昨晚在山谷营地的那些士兵,除了梁广源和两名副将便没人知道我会来援。他们逃跑的反应太真实了,激发了呼屠的狩猎本能,也打消了他怀疑前方会有伏兵的顾虑。加上他又急功近利,急于向左贤王证明自己,便上赶着咬了钩。”
  另一方面也因为是运气好。
  燕王道:“这两日,左贤王对前线关口的攻击已经停了。估计是呼屠被擒,白羽部找左贤王闹了。”说着,见姜洵面前那一杯茶正冒着袅袅白眼,便伸手握住了,问道,“这我喝了?”
  姜洵道:“喝吧,我刚倒的。”
  姜肃川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的同时,目光又落在了姜洵手边那两个摞在一起的檀木盒子上。
  他方才便注意到那两个盒子,像是放吃的的,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只是姜洵却盯紧了那盒子,目光中带着微妙的占有欲,与方才他垂涎那杯热茶时的反应截然不同,像是不希望他动似的。
  姜肃川便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看向了自己的掌纹,说道:“总之,左贤王这几日很有可能会派使节过来谈判,但想谈到什么好价钱,估计是不可能的。呼屠对左贤王而言,不过只是条能在战场上冲在前面的恶犬,有价值,但也没那么大。”
  他摩挲着自己干燥的手掌,继续道:“左贤王派人谈判,估计也只是做做样子,至少先堵住白羽部悠悠众口。在呼屠落入我们手中的瞬间,他就已经是弃子了。”
  “没关系,”姜洵道,“先留着。呼屠怎么说也是个裨王,知道的事肯定多,指不定哪日有什么事还要找他‘请教请教’呢?”
  “也是。”姜肃川道,“哦对了,过几日颍川侯就要调走了。”
  姜洵道:“调到哪儿去?”
  “代地。”姜肃川道,“我们燕国穷乡僻壤的,山地又多,没有太多强攻的价值。今年左贤王攻打关口,看样子又是佯攻。眼下我们抵住了攻势,梁王也无需分兵前来支援我们,再佯攻便没意义了。匈奴本部又开始猛攻代地,梁王打得吃力,叫颍川侯带着北军前去支援,齐军、赵军便留在这儿继续支援燕国。”
  “知道了。”
  战事之余,燕王又对姜洵的个人生活表达了关心,说道:“听说你脸颊总是干裂,嘴唇也总是破,季恒从齐国给你送了润肤脂来,涂了也还是没用是吧?”
  不知为何,燕王莫名给姜洵一种老父亲般的感觉,他应道:“嗯,你们燕国也太干了。”
  燕王道:“那玩意儿没什么用,你听我的,你晚上睡前往脸上抹一层麻油,嘴唇上再厚厚地涂上一层猪油,过两天保准好!”说着,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姜洵脸颊。
  姜洵有些不适应,腰往后一挺,躲了。
  燕王这才收回手,说道:“瞧瞧,原本白白嫩嫩一孩子,到了我这儿都皴成什么样子了?都快皴得跟那芋头似的了,回头你叔叔该找我算账了!”说完,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两声,又道,“今晚就涂,听到了没有?”
  放在过去,姜洵肯定不会把麻油、猪油这种东西往脸上涂,只是最近这问题实在困扰了他太久,听燕王这么说,他还倒真想试试了,含混着“唔”了声。
  燕王又好奇道:“我听说季恒还给你送了大氅、靴子什么的?”
  ——还有一个镶玉的剑穗,他没说。
  而姜洵莫名红了脸,嘀咕道:“……贺林那个大嘴巴。”
  “至于大老远从齐国送来吗,还怕我冻着你不成?”燕王打趣,又看向那檀木盒子,随手一指道,“这也是季恒送来的?”
  姜洵“嗯”了声。
  燕王心想,难怪盯得死紧,也不知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他看来是吃不上了。
  他扭过头,看着窗柩下飞舞的尘埃,看了良久,又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起来,有些乐呵呵的模样。
  遥想当年,他叔父高皇帝宠幸男子,把当时年轻没见过世面的他给吓了一跳。不过在接连经历了惠帝一朝、今上一朝后,他早就对所谓龙阳之好见怪不怪。
  去年在长安时,他便发现这小子看他叔叔那眼神不对劲,季恒又生得那般模样、那般品性,便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这阵子又听贺林无意间谈起一些事,他心里当即便有了数。
  季恒也是个好孩子啊……
  两个苦命的孩子,人间本就孤苦,若是能互相依偎,男男女女又有何关系呢?
  也不知阿坤和弟妹对两个孩子的事儿怎么看?等他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一定好言相劝,让阿坤、弟妹接受这门“亲事”。
  临走之前,姜肃川又去看了眼吴苑。
  他见多了伤患比较有经验,看了看吴苑的面色和瞳孔,探了探鼻息,又简单搭了一下脉便说道:“我看能活。”
  姜洵心底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落了地,问道:“真的?”
  姜肃川“嗯”了声,又道:“我明日便把李军医给你派来,他是个神医,是能跟阎王爷抢人的人。我以为你这兄弟已经咽气了,早知道还吊着一口气,我今日就带着李军医一块儿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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