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父亲见我愣神,也不催我,蹲下来要给我卷裤腿脱鞋。这便超出了我的心安范畴,抢先一步脱掉鞋袜。
父亲只是习惯,倒不是有什么倒反天罡的服侍太子每日计划。见我自己收拾,他便架好脸盆,把我的手巾搭好,又不知从哪找出只小香炉,帮我点上沉水香。
他做香事总给我一种违和感,但他其实娴于此务,也是多年来照顾我的缘故。这些东西是我爱捣腾的,一半自己收,一半就是由他送。我知道但凡送给我的东西,他自己都要先用一遍。
我小时候的确怨恨过他,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未来会认为做他的儿子,自己何德何能。
父亲脱鞋,我便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包成蚕蛹似的一个团,往床里滚,给他让位置。见我滚得没边儿,父亲便抬臂把我伐过来。我突然感觉到难得的童趣,一下子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父亲便和当年一样,把手盖我眼上,说:睡觉。
我心满意足,当自己还是那个团子大的小孩子,往他怀里挤了挤。父亲和我很有默契,也像抱当年那个团子一样一只手抱过我。
我眼睛有点酸,靠在他胸膛前,叫一声:爹。
父亲嗯一声,听我半晌没动静,也没追问,拍打小孩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打我。
自从奉皇七年后,甚至再早一些,我就没和父亲同床睡过觉。这些年我睡眠很轻,这夜却坠入一个黑甜梦乡,异常踏实沉稳。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却没瞧见父亲人影。隐约听得门外吵闹,便晓得父亲失算,我们返城的消息还是暴露了。
我晓得父亲去应付客人,有点小孩子心性上来,懒得待客,便趴在被窝里继续睡。从自己被窝里睡不够,又裹进父亲被里。
我还能闻到和他体温一样淡的独属父亲的味道,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气味,如果非要说,那就像个摇篮。
我迷迷瞪瞪,又睡过去。不知过来多久,只觉背部暖洋洋的,床帐也被打起来。一只大手摸了摸我脑袋,把我从梦乡里轻轻牵出来。
父亲站在床边,说:烧了点饭,吃一些,我们上山一趟。
我以为又去西南那边,便问:是要再祭奠吗?
去江北山上。父亲说,前几天下暴雨,给你伯父买的那块坟地塌了,正准备今天去修缮。
伯父梅道然,在我心里始终保有一幅剪影。其实小时候双亲不在,除了老师,便是他来带我。老师看我玩,伯父陪我玩。我小时有很多玩具,一部分由父亲做给我,一部分则出自这位伯父之手。
记得有次我专心吃桃子,没留心台阶,摔了一跤,手也蹭破了,好吃的桃子也摔坏了。我正要哭,伯父便捞小鸡仔似的捞我起来,抱着我跳到树上,让我自己挑果子摘。
我从来没上过树,一下子忘了哭,全心沉浸在这片靠近天空的小世界里。过一会,伯父变戏法般,吹了段奇奇怪怪的口哨,我便听见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一群鸽子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绕着树周盘旋不散。
一只灰色花纹的鸽子栖到我腿上,走一根树枝一样走来走去。我又好玩,又有点害怕,它似乎真把我当树了,在我腿上一啄一啄地找虫。我吓得嘴一扁,又要哭,伯父便冲它咄一声,那鸟便舍弃我,重新飞向天外去了。
不仅对我,当年小小的我已经体会到,他在父亲那里有阿耶和我都无法取代的位置。
一直以来,父亲是所有人的依靠,他便是父亲唯一的依靠。记得是我双亲冷战、阿耶回大公府居住之时,我生病,父亲不眠不休地照料。我偶尔醒来,总能看到父亲憔悴的面容和熬红的眼睛。有一次迷迷糊糊,见伯父也在榻边,先伸手摸摸我额头,又冲父亲说些什么,语气很严肃,大抵是让他去休息吃饭。
我们之间似乎存在一个无形的水域,我在水底,他们在水外,他们的声音便和我隔了一个世界。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话中的情绪,感受到父亲从未流露过的软弱,和近似我迷失在噩梦时的恐惧。那只抚摸我额头的手落在父亲后背,又是后脑。我知道那会是个拥抱。拥抱其实是有深层意义的。
我父亲在伯父这里,成为被保护的一方。
那次醒来,我果然没有见到父亲。伯父守在床边,也没有像任何一个人一样去催叫父亲。他给我换过帕子,把我从汗湿的衣裳里剥得光溜溜,塞进软和干燥的被团里,又喂我吃菇类和肉糜炖的粥。我吃完粥,问起阿爹,伯父说阿爹三天没合眼了,我们叫阿爹睡一会,好不好?吃完饭阿玠也再睡一会,睡好了,阿爹就过来了。
自从我出生,父亲心里最重的一块便是我。
我很感激伯父去做看重父亲胜过我的那个人。
但他很早就离开了,没能陪我长大,也没能陪父亲老去。
伯父离开的缘故和之后的归宿,天不提,地不提,父亲不提,我不提。要愈合一块伤疤,总要借助遗忘。但一块救命的良性瘤子割掉后留下的疤痕,一块但凡呼吸就隐隐作痛的疤痕,要怎么抛之脑后呢?
于是我们只谈论修坟,对坟地应当的主人不置一词。
新的石料已经选好运到山上,父亲便领我出门。我本以为这次出行又会万众围堵,但我忘了,潮州如今正在崔鹏英治下。她晓得我们的内情,一应帮我们处理妥当。
这是我第一次来江北群山,根据从老师那边搜罗的几本堪舆之书,能判断出这是个枕山面水的福祉。父亲提着锨,让我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
这块墓地不大,但被暴雨破坏严重,坟包完全塌陷,只能先刨去断砖溃土再重新垒建。
听说当年伯父决意追随我父亲,只要了这块墓地。这是伯父相看后,我父亲亲手垒造的。和当日一样,他今天也不会假手于人。
我像个无所事事的孩子一样,想帮忙帮不上,只能看着父亲干活。突然,父亲像撬到一块坚硬的物体,丢开锨蹲下去。
我赶忙走上前,发现这居然不是一个空坟,一口被发酵成铜黑色的棺材从墓坑里裸露出来。
我看到父亲双手颤抖了。
他双膝跪下,手掌按在棺面上,像抓一个人的手臂。我知道当年这坟里一定是没有棺材的。我知道伯父离去后一定是不能成活的。但我也知道,父亲和我一样,心里还抱存希望,只要不去揭谜底,谜面就永远模棱两可。
直到这一刻。命运终将把多年逃避之事更残酷地丢在脸上。
我看不了父亲这样无助的的神情,也从他身旁跪下,劝:阿爹,我来吧。
父亲摇摇头,说:我来。你站远些,这么多年,人肯定坏了。
他或许在担心我的精神,或许在担心我的肺症,又或许兼而有之。这时候我不会违逆父亲,退开几步,把穿越生死之界的时刻让给他。
父亲下定决心后,动作恢复果断。他把棺面黄土擦干,掏出一把匕首,去撬四角棺钉。最后一枚钉子解放后,父亲两手扳住一侧棺盖,打开了棺。
父亲所料不错,里面躺着人。身上衣料血肉已然消散,只留下一把英俊的骨头。我看到父亲拿过帕子擦拭残土,将骨殖擦得光亮如新。我看到骨头有一种很暗的纹路,像一种颜色,也像一种碎痕。
我知道这是长生的痕迹。
但我伯父不是解掉了长生吗?早年的折磨竟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吗?那我父亲呢?
这时候,父亲安静下去的双手再度颤抖起来。他抓起一段棺材的碎木,揉搓判断了片刻,突然去摸那副骨头。
后来我才知道,这副棺材应该下葬了近二十五年。而我伯父奉皇七年离开,至今不过十七年之久。
一会,父亲放下那副骨头,很久没有起身。
父亲对它说:原来你真的在潮州。
这本该成为野史的一桩未解之谜,今日却和这副棺材一起大白于世。父亲告诉我,伯父曾经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情缘。那位岑郎让我阿耶保守他下落的秘密,而后决绝远走。在奉皇七年,我父亲病重之时,哀求阿耶将岑知简下落告知伯父。所有人都以为伯父离开是去寻找他。
阿耶说,他在潮州。
果真在潮州。
我和父亲在沉默中知悉了这段真相。岑知简离开时已经命不久矣,他没有回故乡华州,而是把潮州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他在我伯父的墓穴里等待他,像在新婚的洞房里等待他。生不同寝死同穴,我伯父下葬之日,本该为他们再会之时。
但谁都无法预料身后之事。伯父为我父亲配置解药,无法扛过良心的谴责,提前走向死亡。
我突然感觉不对劲。
我伯父离开长安,走向死亡,又该走向何处的死亡?除了潮州,他还有什么归身的地方?
但如果他在辞宫之后回到潮州,为什么这处墓穴不是一个合葬之坟?他现在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