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所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是少公?
是少公!少公没有死!
少公复生,神王显灵!我们有救了!
大灾难后急需一个名正言顺的领袖出现,哪怕他曾招致物议纷纭。刚被打碎希望人们纷纷跪地叩头,嘴里高呼殿下千岁,来迎接那个脱于人群、冷静苍白的少年。
秦寄没有穿红,而是一身寻常黑衣。这让他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刺客气质,一种万军之中即取君首级的刀剑之气。
新君秦旭的神色彻底变了,连郑挽青也拂开帘子,观看这排演之外的戏剧一幕。
聂亭眼珠子快掉出来,你你是人是鬼?
你希望他是人,还是鬼?
另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本该手捧玉册给予新君的梁太子萧玠走出来。
和盛装庆祝的人群不同,他依旧披麻戴孝,乌瞳闪烁冷光,一种格格不入的凄清呈现在他的脸上。
萧玠道:之前是少公罹难,储位空悬,不得已在宗室中选拔子弟。如今少公归来,秦旭公子,你该双膝跪地拜见新君了。
他就算回来,又算什么新君!聂亭向众人喝道,大伙别忘了,这厮当年砸烂光明神像,这是亵渎神灵的大罪!大王贬他远去,跟废黜无异,如何能叫这种乱臣贼子再做新君,等神王再降惩罚,让咱们家破人亡吗?!大明山地动就是示警,大伙还没看明白吗?
地动的阴霾还没有完全从南秦上空离去,此言一出,满地俯首的人群有些瑟缩犹豫了。
萧玠仍然微笑:好一张利口。众位还记得,少公为什么打碎神像吗?
一个跪地的虎贲立刻答道:是少公疑心有人借光明神像贩运阿芙蓉。
聂亭冷笑:结果呢?阿芙蓉在哪里?神像里又有什么?空空如也!这只不过是他背教叛宗的一个借口!
阿芙蓉的确不在神像里,但未必不在运送的队伍里。萧玠说。
那就是政君!聂亭的脸庞完全涨红,换衣节铸像一事由政君一手包办,真有阿芙蓉传入,她能脱得了干系?
萧玠看着他,像看一张签字画押一览无遗的供状,运归神像的队伍里,除了政君、虎贲和跟随赶来的秦寄,还有一个人。
他从人群中转头,像指挥作战的军旗调转方向。他冷静的目光射破纱帘正中一双琉璃眼睛。
铜像铸成后,需要神祠的专门人员前去验收,检查造像有否失误。萧玠说,如果我所闻不假,换衣节铜像是由大宗伯亲自屈尊验看的。
你的意思是,我才是幕后黑手。郑挽青有些奇怪,西琼段氏和神祠素无交集,我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呢?
因为你虔诚。萧玠看着他,我想段映蓝手握光明王印的消息,先传到了你的耳朵里。这就是你们达成交易的条件之一。为了奉回王印重返光明,你答应了她的条件,借换衣节把阿芙蓉运到南秦。秦寄只打碎了神像,但没有检查你的马车。如果他那时把所有的车舆都拆卸一遍,你猜他会发现什么?
这下连匍匐在地的臣工都骚动起来。身穿典服的朝臣撑起身,分辨道:梁太子,南秦但逢灾厄,大宗伯都会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诵经祝祷,每次都长达三日有余。你说他只为印玺,就勾结段映蓝流毒百姓,我不信!
如果他并不认为罂粟传入是一种流毒呢?萧玠说,本朝之前,各宗伯姬为通达神明,在祭祀前会服用一种被称为甘露真的饮品,其中有很重分量的罂粟,目的就是通过致幻来求索所谓的神境,朝拜那些并不存在的神明。这种饮品一直为神祠所用,由于在幻梦中见过所谓的神迹,对光明的信仰愈发狂热。直到大王禁用阿芙蓉,甘露真才淡出宗教视野。可罂粟不只致幻,更能上瘾。诸宗伯姬,沉湎不了美梦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一个朝臣又道:这是前代之事,大宗伯任职前甘露真就已经禁绝了。
但大宗伯对此会有态度。他尊奉历代神祠遗留的任何规训,将这条奉若圭臬也说得通。何况,大宗伯除了出任神职,还是一位医书高妙的郎中。萧玠看向他,奉皇十五年,我重病垂危之际,大宗伯受秦公所托,北上为我医治。我服用的那副救命汤剂里,有微量的罂粟蒴果粉末。
郑挽青叹口气,说:梁太子,我救你一命,没想到你会用我的援手中伤我。你认为我在毒害你?
萧玠看着他,眼中流露哀伤,不,你在救我。罂粟的一种提炼物确有其药用价值,那些剂量不会成瘾,你用得恰到好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么技艺高超的神医,而如今阿芙蓉很难统一管理,陛下和秦公当年无法,只能一刀断绝。既如此,你根本没有使用罂粟的条件。但那副药中有阿芙蓉,说明你接触过它,对它的态度很包容。
萧玠有些叹息:这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但它证明了你的确有传入阿芙蓉的动机既然你不以此为害,那传播一种正确利用可以无害的东西就能取回王印,何乐不为呢?
那秦华阳呢?随侍肩舆的一名宗伯追问,梁太子不是作为丹灵侯勾结西琼的证人吗?难道大宗伯和丹灵侯一起通敌叛国,段氏姐弟竟有如此能力吗?
萧玠说:的确,段藏青假扮秦华阳带走少公后,第二个秦华阳来到长安带走了我。但前一个秦华阳是假的,能否证明后一个就是真的?
所有虎贲军猛然抬头,四下响起倒吸冷气之声。
不是秦华阳,那就说明背后主使并非秦温吉居然不是秦温吉?
方才质疑的宗伯口气已经软了,但依旧疑惑:可丹灵侯当时不在朝中。
因为他接到大王密旨,再次溯源换衣节一事。而且当时不在朝中的不只他一人吧。萧玠轻轻道,听说今年初夏,大宗伯托名闭关,入明山修行。但我想如果去你的修行台,很容易查出到底有没有人在那里燕居的痕迹。如果你不在那里,又到了哪里去?
所有人目光望向肩舆,他们等待神谕一样,等待大宗伯的最后回答。
帐中,郑挽青长叹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如水:梁太子,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萧玠颔首:的确,这只是猜测,但有一件事板上钉钉。
大明山地动只是天灾,光明台塌陷却是人祸。有人想借神王惩罚为幌子举此弑君之行。
人群再次嗡鸣起来,在转而阴沉的天底下,像一场即将抵达的海暴。萧玠就在这自然灾难之后和人造灾害之前一字一句地发问。
他说:您以为呢?大宗伯阁下。
第170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之间,议论蜂起。上至宗族下至黎民,全都出巢之蚁般攒动起来。而郑挽青眼睛依旧沉静,他的身影在轻纱拂动的肩舆里若隐若现,宛如香烟环绕下的一尊白玉雕像。
郑挽青道:牧城侯祖孙已入牢狱,苏蟠裴儒望也封府关押,弑君之人已经受到了惩罚。
萧玠看着他,大宗伯真的以为,一个小小的巫蛊符文就能把秦公一个活人咒死吗?损毁光明台的凶手还没有落网,不是吗?
梁太子是指认我在光明台做手脚害死大王。郑挽青道,但光明台服侍的宫人侍卫和我毫无关系,我要派什么人才能在大王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手脚?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很有叫人信服的力量:况且我们之前说过,若无地动,光明台拆卸的榫卯和半锯的梁柱并不足以毁宫灭室。难道我能未卜先知,知道何时明山地动吗?
为什么不能?萧玠道,大宗伯为神王眼目,承担沟通天人、代行神权的职责。能看得出试刀口决堤、大明山地动是神王的惩罚,就不能和神王沟通,减免惩罚吗?南秦百姓锦衣玉食供奉你,你应该做的是百姓的号角而非神明的手中刀,不是吗?
在此之前,当街争论乃至秦寄复生,都未能叫郑挽青皱一下眉头。但这句话一出,他的脸色变了。从玉一样圣洁的白变成另一种白,是属于所有泥胎死物的粉白之色。
他明白了萧玠的意图。
秦寄打碎了现实的神像,招致以神之名的暗箭伤身。而萧玠要打碎的,是人心中的神像。
他要南秦从根本上思考一个在创始之处就被遗忘的问题:人为什么信奉神。
而萧玠的诘问如同连珠之箭顷刻即至:请问大宗伯,光明教义里,神明待人,如待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