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赵荔城看向萧玠,不知殿下是否听说过,陛下做这个皇帝,到底为什么打算?
  他在指废皇帝制。
  萧玠道:是。
  赵荔城问:殿下如何看待?
  萧玠道:当箕裘相继之。
  赵荔城向他拜倒,涕泪俱下:殿下,兴亡百姓苦啊。到底如何决断,就看殿下此后的志向,是要不君,还是废君了。
  萧玠搀扶他起身,对他长揖及地,赵帅金玉良言,我感激不尽。我在此立誓,我麾下的三军将士,依旧是镇西将军的三大营。
  众将士也不免心酸唏嘘,那紫螺城营救难道真要殿下亲自去换?
  赵荔城深吸口气,道:先看舆图。紫螺城来的年轻人醒了吗?
  伤兵由人抬进帐中,正要见礼,萧玠伸手阻拦,躺着就是。你在城中是什么职务?
  伤兵便不动弹,从神情可以看出,他犹在忍痛,卑职校尉袁自行。
  萧玠问:紫螺城被攻陷是什么情形?
  袁自行眯眼回忆,一个傍晚,该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换值回营房先是市集乱了,我和负责徼巡的兄弟赶过去,一群乔装的西琼兵已经杀开来。我赶紧回营房喊人人空了,都去南边支援,有西琼策应开了城门
  萧玠听出不对,有西琼军队从外进的?
  是,在东门,东南方向。
  人有多少?
  卑职算不清,无论如何也有千数!
  这说明,西琼并不是将全部人手安插城中,而是在紫螺城附近另有屯兵地点。
  赵荔城拿过舆图察看,南部是大壑,绝不会屯兵。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驻扎在北部城镇。
  有将领不赞同:千数之军规模不小,若攻打城镇,消息早该传到咱们耳朵里了。再说,他们若早有驻地,直接拿里面的百姓做要挟就是,何必费这么大功夫,拐个弯再攻紫螺城?
  除非,他们占据的是一个荒城。赵荔城说,紫螺城南部正好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看了萧玠一眼,指向一个没有圈标的地点。
  玉龙岩。
  第158章
  这一刻,萧玠心脏似被重拳锤击。
  鲁成器问:玉龙岩?这不是秦公当年的汤沐邑?
  另一个咋舌道:可别提了,陛下当年何其爱重秦公,玉龙岩算得上繁盛一时。秦公一走,就这么荒废下来。桐州的历任刺史怕犯忌讳,也不让人居住。等盐采了个差不多,基本就是个灰渣囤积地,寻常少有人在。
  赵荔城虽性格鲁直,但奉皇六七年进京一趟,见过萧恒秦灼如何行止,心下也全然明白。他制止道:就事论事。忙转头看萧玠。
  与他所料不同,萧玠空白的脸上,居然涌现惊喜的内容。
  他手指在那座城池标志处捏成拳头,长出一口气:天不绝人!
  赵荔城纳闷了,殿下是想攻打玉龙岩?
  可一旦行动,紫螺城的百姓难保无虞。萧玠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萧玠摇摇头,笑了:段藏青以百姓为挟,要的是我。他们正面碰不过火炮营,所以想了这个法子,让我心甘情愿为其所获。他们向北张罗,但如果我向南投网呢?
  ***
  紫螺城终年潮湿,墙壁上苔痕如漆,黏滑得不惹人喜。天已经晚下来,段藏青占据的公廨也明起蜡烛。他没进屋,打水给战马刷洗。
  这是匹老骥,曾是个皮毛鲜艳的英俊小伙。是少年段映蓝送给他的。琼族送马给心上人,代表送出自己的灵魂。他们在这匹马背上第一次接吻后,又亲吻了千次万次。
  段藏青和他疲惫温和的眼睛对视一会,又俯下身,拿起鬣毛短刷继续涮洗。水珠从面前哗啦溅落,晶莹剔透如少女笑颜。
  每当段藏青刷马时,不会有人轻易打扰。今夜,他最贴心的两个副将却一反往常地匆匆赶来,打断他的行动:将军
  段藏青问:阿豹有消息?
  两个副将是一双兄弟,哥哥阿狑稳重,弟弟阿猛勇毅,堪称段氏姐弟的左膀右臂。阿猛抢先叫道:不是圣女,是梁太子!梁军哗变,梁太子出逃了!
  刷子敲在木桶中,瞬时水花一响。段藏青拧眉,这个时候?
  是,斥候所探,正是收了将军檄文的缘故。阿猛一口气如竹筒倒豆,梁太子意欲赴约换人,那赵荔城是他爹的走狗,怎么会肯?在兵营死谏,闹了颇大阵仗,要梁太子强攻紫螺城!但桐州军对太子早有怨气,不少人还有亲戚在,哪里听得下弃城的话?赵荔城本是西北来的,多少人心不服他,他要强行弹压,重罚带头闹事的几个将领火炮营全不干了,要杀了萧玠拿他的人头换紫螺城!
  木桶被扑通撞倒,段藏青豁然立起,问:萧玠在哪里?
  阿猛道:火炮营同气连枝,哪是赵荔城一个外地人干得过的?他带人断后,让萧玠赶紧去桐州州府调兵。将军,萧玠已经往南奔去,眼看就要到玉龙岩!天赐良机!
  阿狑却不赞同:将军要他明日换人,他们却今日生变未必不是圈套。
  阿猛道:玉龙岩是咱们的驻地,压根没有半个梁兵。咱们的人也清扫过,沿途更不见埋伏。再圈套,他梁太子敢单枪匹马往我们刀口撞?请将军下令,末将必提其人头以见将军!
  段藏青仍一言不发,拿帕子将战马擦干,立即翻身上马,喝道:抬我的刀来!点五十人,随我赶赴玉龙岩活捉萧玠!那里不是还有座光明祠?
  阿狑道:是,整个玉龙岩就那么几个看守,全是清扫祠庙的。
  那杆长杖大刀已抬出来,段藏青一手提过,黄金瞳仁在眼窝里迸射火光。
  我要活剥了萧玠。段藏青鼻中长出一股气,我要用他的皮给萧恒做寿衣。
  ***
  翌日阴天,黄昏时分却催出一轮血日。在红得发紫的天尽头,勾勒出一人一马狂奔的黑影。
  萧玠额发被汗水打湿,成绺粘在脸畔。他勒马的声音完全沙哑,气喘吁吁地抬头,仰望这座曾经繁荣如今荒废的城镇。墙壁的排水孔雕刻着虎形图案,作为那位异乡主人的印证,已经被风雨磨蚀得斑驳不清。
  萧玠本该绕道而行,但玉龙岩对他产生一股近似诱惑的吸引力,让他不得不击打马腹,从城镇内部穿行而过。
  城市荒废已久,建筑的白石料上青苔遍布,形制和中原十分不同。房屋多尖顶,屋棚被灰泥打染成黑紫之色,如果清洗干净,应当是萧玠记忆中的水青。马蹄前行的街道两处另有尺状水池,浑浊绿水里枝蔓丛生。难以辨认的浮水植物缠满荷叶,压得贞女般的水芙蓉频频低头。
  一切都仿异地形貌,那是萧玠追寻的、放弃的、依旧魂牵梦萦的另一个故乡。
  望见不远处更为高大的建筑时,萧玠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一座宝塔,足有九层。虽然没有匾额、没有任何文字标注,但从塔身图案和风格可以看出,这也是一座光明神祠。
  萧玠下马,向那处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渐近,地面传来并不沉重的隐隐震动,萧玠没有察觉,走到独特的井字斗拱之下,推开大门。
  塔中久无人居,蛛网积灰遍布。第一层没有神龛,只设香案,留有几只供奉所用的香灯烛台。
  如此危急存亡关头,萧玠却被血缘深处的声音感召了,他背弃的宗教对他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听到有声音趴在耳边说,最高神当在最高处。第九层等着你。
  萧玠擦亮火折,点燃一尊烛台,古旧的香油味四溢。
  他踏上第一层台阶。
  九层楼不低,但萧玠走得过于缓慢。不知是否是疲惫的缘故,他后心很快被汗水洇湿,掌心黏腻,烛台几次差点滑脱手。烛光照亮地面的木板,除萧玠脚印外,还有不少凌乱曳痕,也不知这门窗紧闭的塔中如何闯入飞禽走兽。
  萧玠匀了会气,提步而上,烛台举至第九层。
  光芒涌入,如金粉飞舞。这片舞动梦幻的金光尽头,出现一座神像一个人的身影。
  从揽剑提灯的特征能够直接判断出,这是一尊光明神像。但跟萧玠所见过的任何一尊都不同。
  格外美丽、慈爱,和熟悉。
  如果萧玠登上神龛,会从神像侧脸发现一枚不经意留下的指印。那他会破译连千年后玉龙岩文化遗址的考古专家都未能解读的一个密码,他会发现,这跟他父亲右手拇指的指纹严丝合缝。接着他会意识到,这座未留名鉴的铜像出自何人之手,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抚摸这张天各一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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