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孔如期蹙眉,太子是什么意思?
  萧玠道:听贵使之意,崔鹏英在你们帐中?
  正是。
  活着?
  毫发未损。孔如期话锋一转,但和谈不成,就不一定了。
  萧玠看着他眼睛,颔首,突然冷声喝道:左右,拿下!
  狄皓关不晓得他何故当场变色,但也没有犹豫,立即率兵拔剑上台,将孔如期围在中央。
  孔如期怒火中烧,梁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当是我请教贵使。萧玠看着他,崔鹏英极重大局,不会让自己成为影响谈判的筹码。就算落在齐军手里,也只会留下一具尸体。请问贵使,何来毫发未损?
  萧玠说:战时本宫在樾权同陛下。你出言诓骗,等同毁约,又残害我朝廷大员,人神不容。本宫拿你,应当应分。
  他扭头看向狄皓关,传我号令,三军立即进攻,为崔鹏英报此血仇。狄帅,设香案,杀其祭旗。
  杀使之语如同穿天之石,把君水和谈砸出巨大波涛。当场众人意识到,再仁善优柔的君王也是生杀予夺的君王。萧玠摆出一副君王威仪不可侵犯的态度,别说孔如期,连狄皓关都愣了。
  好在齐国副使已经高叫起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梁太子此举是要陷梁国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那股捉摸不清如同漩涡的微笑再度浮现在萧玠脸上,多稀奇,你们先行毁约杀我大臣尚如此义正词严,我要你们的人头,就成了不仁不义。
  他站起身,厉声道:崔鹏英鞠躬尽瘁,是我朝难得相才。本宫为崔君报仇,不怕史笔如何写我!三军何在!
  台下和声如雷:标下在!
  在萧玠下一句话出口之前,齐国副使已经急声喊道:崔刺史不在我们手里!
  萧玠转头看他。
  他手中符节颤颤摇动,和他的身体一起节奏相同地摇摆。副使强笑道:真不在我们手里,孔将军在同太子玩笑。
  萧玠淡淡道:玩笑。
  他目光扫向孔如期,孔如期脸色阴沉,只得道:是,一个玩笑。
  萧玠点点头,一抬手,狄皓关率众军收剑退下高台。接着,萧玠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重新整衣坐下,本宫与贵使心有灵犀,也开了个玩笑。贵使无须拘束,请入座。
  危机顿时烟消云散。
  副使腿脚发软,忍不住抬手擦拭冷汗,放下袖子时,他看到梁太子脸上那缕漩涡的残影。那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微笑。
  萧玠目光从他二人脸上逡巡,单刀直入地、平静地说:孔将军,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我军和贵军之间似乎还有一封战报。
  他看了眼太阳,日头还早,那本宫和孔将军一起等一等吧。来人,添酒。
  这天,天朗气清,熏风日丽,太阳像一把轮转的剪刀,在每个人头顶喀嚓作响。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修理命运枝杈的声音,只是不知道谁的命运被剪断,谁的命运又逃过了。这些命运的残枝败叶,化作大团的金丝金线,萎顿在这片古老的祭地。微风无声,在君水上铺开一条金鳞小径,却没能把案上的杯酒拂动一缕金色沦漪。
  台上,孔如期和萧玠凝固了,树成齐河梁界边上两尊远古的石像,楚河汉界边上两粒顽抗的棋子。时间蹒跚前行,几乎把历史陷入虚无。每个人都深深呼吸,又似乎静止呼吸。他们都听到一片死寂,和死寂外喀嚓喀嚓的剪刀声。
  突然,一顶头盔蹿进视线,引得所有人引颈张望。
  是一个探马的头盔。
  他一出现,孔如期立刻从座上站起,萧玠也坐直身体。无数目光射到他双手间那封单薄沉重的信封之上。
  探马跑到台下,委蛇山发来急报!
  萧玠扶案叫道:快呈上来!
  东方彻接过信,快步赶到萧玠面前,几乎是膝盖一软跪倒在他脚边,将书信捧上去。
  他头顶响起撕裂信封的声音。
  信有两页,萧玠迅速看完第一页,再看第二页,一直没有说话。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
  忽地,东方彻感到一只手死死捏住自己手腕。他抬头看到萧玠手中纸页颤动许久。他知道结局即将揭晓,不管是福是祸。
  片刻后,萧玠松开手,将第一张信纸递给孔如期。接着他持杯起身,向众人抿出一个笑容,举酒朗声道:忠武将军郑绥马至委蛇山,斩公孙铄,全歼其麾下二千人大捷!
  孔如期在萧玠轻轻颤抖的声音里一栋危墙般轰然倒地。
  奉皇二十二年旧历三月二十,梁齐和谈,史称君浦之盟。齐军撤离四郡,交出侵樾军官,并在一年内付清赔款。委蛇山之战作为樾州战场的最后战役,标志着大梁对齐作战取得完全胜利。
  齐国豹旗的阴影彻底从上空吹走了,太阳重新把樾州大地照亮了。所有人欢呼喝彩,哭笑声震耳欲聋。但东方彻依旧听到那剪刀修剪的声音在现场盘桓,喀嚓,喀嚓,喀嚓。他追寻这诡秘的声音,在尽头看到萧玠。萧玠面含笑容,从容不迫,两只手却把他完全出卖。
  东方彻一开始被他的右手吸引,他递出信纸的右手仍微微发抖,这可以解释成一种激动的表征。那他的左手呢?
  东方彻发现,萧玠的左手谜团一样掩盖在袍袖之下。他立刻想到失踪的第二张信纸。
  宣布胜利时,它被萧玠迅速团在左掌之中。
  第130章
  和谈当夜,东方彻领到一个奇怪的任务。
  侍卫找到他时,他正被樾州人民争来抢去。侍卫在人声中扯着嗓子喊:大伙让让,太子殿下召见东方长史,太子殿下召见等见完你们再拉他跳舞啊!
  这时,天色完全暗沉,变成一块无垠的黑色棋盘,星斗散落其上,闪烁棋子们银白的冷光。东方彻挤过载歌载舞的人群,终于赶到仍处高台的萧玠的面前。他发现胜利的大欢闹外,萧玠一个人冷寂地坐着。
  这很古怪,也很矛盾。萧玠刚刚还被士卒百姓簇拥在中心,庆祝和平,庆祝胜利,歌舞和火把包围他时他露出畅意开怀的笑容。现在东方彻站在他面前,却被一股巨大的孤独笼罩。只不过离开一盏茶的时间,萧玠就像出离了百年千年。
  他站了一会,萧玠似乎还在沉思什么,东方彻不得不出言提醒:殿下,臣拜见。
  萧玠这才回神,笑了一下,明达来了,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信筒,你立即赶去委蛇山见崔鹏英,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她。告诉她条款交接完毕怎么也要五天时间,这五天使团还会在樾州境内。当下重中之重,是条约履行前,保证齐国不再生变。此事之外诸事后放。她明白怎么做。
  是。东方彻发觉,萧玠要他去见崔鲲,不是迎。他又问:臣是和崔刺史一起返程,还是先行回来?
  你先回来。她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
  臣谨遵令旨。
  东方彻正要拜退,突然听到萧玠叫住他:明达。
  天太黑了,东方彻看不清萧玠的表情。萧玠静了一会,说:这件事传达到你就立刻返程。她如果问你我的情况,你告诉她,洗雪国耻,我身康体健。
  东方彻躬身,没有立即离开。他预感萧玠还有事叮嘱。
  果然,萧玠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一件事。
  萧玠问:你能扶我一把吗?我腿坐麻了。
  东方彻忙上前搀扶萧玠,碰到萧玠手掌时他有些心惊,太冷了,冷得不像活人的体温。然后他感到,萧玠身体在微微颤抖。
  吹一晚夜风、跪坐一会就能叫一个人变成这样?连胜利的喜悦都不能让他兴奋半分吗?
  君水距城中有一定路程,临时搭建的帐子也就作为太子的暂居地。萧玠入帐后摘下冠冕,歪在军用榻上。东方彻点亮灯盏,看到萧玠脸色时大惊失色,殿下脸怎么白成这样?
  吃了冷酒,有些胃痛。萧玠冲他笑了笑,不妨事,你赶紧去。
  东方彻不敢逗留,先行走了。他脚步声远去,带出的风把烛光冲的瑟瑟发抖。萧玠盯着蜡烛看了一会,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团,在案上重新铺平,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他冷静地把这张纸再次团起,团成一个局促的纸核,抬手放到蜡烛边。纸团一个蜷缩的身体般焚化了。
  萧玠把它毁尸灭迹后,叫帐外的传令兵:请五品以上的州府官吏到我帐里,商议和谈之后的对齐事宜。再去找狄帅,让他选出一支火炮队伍,全程监督齐国换俘撤兵。过一个时辰,请他带着队伍名单和新绘的舆图过来一趟。还有帮我打盆热水,我洗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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