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萧玠心中一动,问:阿寄,你这身功夫从哪里学的?
  秦寄头都没回,梁太子殿下,你过界了。
  他这话一根蜂刺般把萧玠的心蛰痛了。
  萧玠有些讪讪,从门口站了一会,轻手轻脚掩上门走了。夜已经深了,天外一轮好月,宛如少女面靥,萧玠突然思念他已上青天的妹妹。这么想着,对面厢房里女孩的笑声铃铛般传来,萧玠都有些恍神。
  如果皎皎还在,阿爹阿耶会不会像这轮月亮一样圆圆满满地在一起?他的家庭,会不会没有水中月般一个石子下去就破碎支离?
  胡思乱想这些,他觉得自己是太累了,上下揉了把脸,回房去看女儿。见颜氏正坐在竹椅里,将旭章抱在膝头玩翻花绳,见萧玠来忙要起身。
  萧玠温和笑道:这一阵忙,有劳娘子常来看她。
  旭章在颜氏颊边亲了一下,颜氏将她拥在怀里,笑道:妾可是旭章的干娘,娘来看闺女,这不是正正当当么?
  她突然想起什么,道:按樾州的习俗,认亲要备金银礼物。妾想着旭章那枚玉佩,等太平了,妾就寻师傅好好打只芙蓉玉的项圈,正好作配。
  萧玠笑道:娘子见识广博,一下子就瞧出玉料子。
  颜氏也笑:殿下这是外家话。那玉不就是咱们樾州产的芙蓉玉么?妾瞧过玉佩,绝对是世间极品,这样的水头只怕五十年也找不着一块。像这样的玉,自古至今要么上贡要么家传。只是芙蓉玉产量极少,采玉加工又太过靡费,陛下奉皇三年禁了一批名物,它正在其列。幸亏妾家里有祖父留下的一块籽料。
  她言语像乱草中一条一扫而过的真相的蛇尾,碰得萧玠心间异样。萧玠问:娘子是说,此物早已绝产,且是樾州之物,大多作为家传?
  正是如此。
  萧玠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块玉存在东宫库房,他取玉时听双姑姑讲过几句,似乎是他玉陷园之后惊魂不定,有朝臣献上的安神礼物。萧恒当时病急乱投医,第一次破了他确立十数年的上贡制度。
  东宫礼品一应有存档,但萧玠此时远离长安,来不及取验记录。可绝产之物,又是家传,所有者绝非寻常富贵之人,更有可能是樾州出身的大族。
  当时朝中,出身樾州、又有家底的臣子还有谁?
  萧玠喉咙发紧,追问道:娘子,我记得你说你和旭章在地窖里被骑兵发现,有人拿走这块玉佩,并说没有活口?
  颜氏颔首,是。
  说没有活口,是要救她们的命。
  拿走玉佩不久,公孙铄就以此下套说擒得旭章在手,要空手套萧玠孤身赴敌营。那说明拿玉佩的人凭借此物认出旭章身份和东宫紧密有关的身份。
  也就是说,这人认得这块玉佩。
  或者认得这块玉。
  萧玠一下子站起来。
  他尽量调整语气,以免惊吓旭章:囡囡,你先把玉佩给阿耶,阿耶要借用一下。
  玉佩递过来时萧玠一下子捏在手里,沉重得像捏了一块铁锭。他没再多说,快步走出门,去堂屋翻出那张进军樾州的军令,冲向门外夜色之中。
  第127章
  十多日来,汤惠峦偶尔有神智清醒的时候。萧玠赶过去时,正见狄皓关撬开他的嘴,要把粥灌进去。汤惠峦牙关紧闭,发出呜呜之声。
  萧玠跑得太快,用了一会平复气息,走进狱门,道:能求死,是清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汤惠峦浑身一僵。狄皓关趁这个空当把粥碗卡在他嘴里,硬是给他灌下去半碗。汤惠峦伏在地上大声呛咳,不待直起身,萧玠一双脚已经落在他面前。
  萧玠把那块太阳玉佩递到他眼前,问:是你救的旭章她们,是不是?你认得这块玉佩还是说,这块玉原本是你进献的东西?
  他缓一口气:我记得玉陷园之后你往东宫送过礼物,是樾州芙蓉玉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你先勾结王云楠后串联虞山铖,最后叛国叛家卖了樾州,抓住她们不是更好吗?
  狄皓关闻言大惊,殿下是说是他救了郑娘子?
  不是。汤惠峦声音虚弱,不是我,我害了樾州,是我写的那张军令我里通外国,我叫他们来打樾州
  萧玠问狄皓关:叔叔,他能写字吗?
  汤惠峦知道其意,呵地一笑。
  狱卒端来案几笔墨,萧玠将纸铺好,道:我说什么,你写什么。着车骑将军公孙铄飞骑将军公孙冶率豹营三万越山入樾。写。
  汤惠峦一动不动。
  萧玠似乎很冷静,你知道你家的祖坟被挖了吗?
  汤惠峦浑身被鞭打般搐动一下。
  我会叫人好好修葺。萧玠说,如果你遵从令旨的话。
  少顷,汤惠峦伸出那根枯竹般的手腕,颤抖着将笔握在手中。
  从他第一个哆嗦的墨点落在纸上时,萧玠心底的窟窿越裂越大。第一个字写完他就想立刻叫停。
  不用再认了,那张公文的的确确是他的手笔,比萧玠是半个南秦种子的事实还要证据确凿。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他?但樾州除了汤惠峦,还有谁能认出和东宫相关的东西?
  狄皓关立在一旁,叹道:倒是一手好字,偏要脏了书道。
  书道。
  多年前春明池宴汤惠峦左右双书的画面一下子刮过眼前。一股血液从萧玠脑中左冲右撞。
  如果汤惠峦要救旭章,那就意味着他不想让自己落在齐国手里,不想让齐国真正战胜。
  但他身为梁人,为什么为齐军驱策?
  这又回到了多年前不了了之的一个疑问既然汤惠峦的确服用阿芙蓉,为什么当年崔鲲当廷举发他,太医诊断他干干净净?
  福至心灵地,萧玠解下腰间荷包,从中拿出另一张纸条。
  他勉强稳住声音,对汤惠峦说:这次你用左手,只写四个字,樾危速救。
  汤惠峦那条手腕树枝一样折断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萧玠毫无动容的眼神,比赤身游街还要恐惧地战栗起来:我我不会写,我已经多年不写左手书了,我
  能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萧玠道,想想你家的祖坟,你不想让先人重新安葬吗?
  汤惠峦左手拾起笔,墨汁噼噼啪啪乱溅纸上。
  我我在那只手几乎痉挛之时,汤惠峦终于丢开笔抱头哭道,我不会写,我不会写啊!
  你是抱香。萧玠已经了然,扶着墙缓缓跪坐到地上,喃喃道,你是陛下安插的线人抱香。
  汤惠峦伏在案上,难发一言。
  如果这么说萧玠圆睁双眼,像窥见一道闪电般的真相。
  从蜃楼开始不,要更早,从弹劾杨峥贪污开始,你就是遵从陛下的授意做事。是不是?
  汤惠峦浑身颤抖,我求你别问了,你杀了我吧!殿下,你杀了我吧!我写了那封军令啊!
  萧玠紧紧扼住他手腕,杀了你有任何补救吗?你死了樾州能恢复如初吗?如果不是你领齐军进的樾州,那就一定有其他人带路越山入樾他们一定有其他的路能走!二郎,举国之危未解你就一味求死,你何止是个懦夫,更是千古罪人!今晚已经有狼兵潜入了,樾州依旧在险地之内,你要她再变一次人间地狱吗?
  萧玠感到,他手掌之中,汤惠峦一具死尸一样地软绵下去了。油灯照亮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囚衣下像一只骨架。
  许久,萧玠听到他说:我是在玉陷园案之后为陛下做事的。
  东宫之事天下皆闻,汤惠峦在朝列、在茶肆甚至在自家仆婢的交头接耳中,都能听到对萧玠的纷纷议论。他知道人言能杀人。上朝时他看着萧恒一夜花白的鬓角,知道杀的是整个社稷的根。
  他也在人言中听闻了太子的精神状态,于是他进献了那块家传的芙蓉美玉。皇帝身边的大内官居然按住发作的阿子收了下来。这比任何流言更直观地让汤惠峦意识到,萧玠的情况堪称危急。
  送过礼物的黄昏,他离开东宫,在最后一道角门处被人拦下。大内官秋童笑容不见破绽,汤员外郎,陛下有请。
  他被引到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从一间厢房中见到皇帝。
  太子遇厄,让皇帝不再顾忌手段去整治朝堂。世族在阳奉阴违之际,有更多隐秘盘错的关系。这些是明面难以查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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