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黄岩云牙关哆嗦:是火药。
  他带着哭腔低声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明府怎么会通敌他把砲筒埋在鲁公洞里!鲁公洞是石头垒的,炸不死齐军也能砸死这狗娘养的!还是个人工洞,只会炸掉一个崖头,牵连不到整座山上!
  萧玠已从地上爬起来。雨势减弱,灰天下抛满透明细密的纱线。雨纱之外北崖塌落,荡起朵朵白烟。
  萧玠呛咳两声,厉声叫道:地利人和,这是唯一的致胜之机!立即冲锋,为尤县令报仇雪恨!
  数十公人当地拔剑而起,猛虎出山般顺势奔下。洞穴崩塌后,仍有巨大的余音在天地间荡漾,雨水敲击树叶的沙沙声后,又有杀声震天作响。萧玠和东方彻不通武艺,仍停在高处俯瞰局势。
  突然,一片昏黑的山窠处,跳出一点火光。
  巨大的恐惧揪紧萧玠五脏,他甩脱东方彻,跌跌撞撞往下跑去,不知用什么样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叫:齐军要烧山!灭掉火种,先灭掉他们的火种!
  他好像跌倒了,东方彻追上来,一双手紧紧搀扶他,萧玠全部感觉不到。他只感到,若有似无的酒香湿漉漉地挤进鼻腔,雨中腾腾的火苗似乎要照到脸上
  比还未燃起的山火更快,一个带甲人影以饿狼之势腾至面前。
  晦暗天光下,萧玠第一次看到公孙冶的脸。
  身形高大,五官深邃,如果没有战争加给他的浑身鲜血和狰狞表情,应当算得上英俊。
  这个疯狂的屠夫,丧尽天良的野兽,把樾州变成人间炼狱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个人,真的是个人。
  什么人能做出这种孽!他居然是个人!
  看见萧玠的一瞬,公孙冶像看到一只肥美的羔羊,眼中大亮精光。他跨动脚步,喉中迸发出嗬嗬笑意。萧玠一瞬间想到昆刀、想到程忠、想到贴到他面前的一切死亡。
  下一刻,公孙冶叫他:不愧是萧恒的种,很不得了啊,太子殿下。
  萧玠推开挡到面前的东方彻,把他掩到身后。他想站起来,但公孙冶的剑锋已经悬到他的头顶。
  公孙冶笑得恶毒:如果收到你的人头,萧恒还活得过今年冬天吗?
  萧玠盯紧那把宝剑,像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如果收到你的人头萧恒还活得过今年冬天吗。
  如果收到我的人头阿爹还活得下去吗?
  爹!公孙冶大叫一声。他的叫声在萧玠脑中回荡爹、爹爹!
  公孙冶道:儿子不孝,今日给您报仇了!
  长剑刺出的一瞬间,萧玠拼尽力气死死夺住剑锋,利刃割开骨肉的脆响几乎让他以为被削掉了十指。公孙冶没想到,这么一个病秧子竟在最后关头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求生之欲。他鼻中一嗤,抬脚把萧玠踹翻在地。
  公孙冶挥臂斩下宝剑。
  寒光当头劈落,剑风几乎削掉萧玠的睫毛。萧玠浑身一抖,一股鲜血已经溅在脸上。
  这似乎是临死前的幻觉,他居然看到,另一束宝剑寒光洞穿公孙冶左胸。
  公孙冶不可置信,正要扭头,那把剑嗤地往前一刺,以极大的力道旋转,绞肉的声音响动,几乎拧烂他的心脏。
  公孙冶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哐啷坠地之时,他穿戴铁甲的身躯也轰然倒地。后面露出一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竟然出现在这里的脸。
  萧玠张了张嘴唇,发出声音前那人已松开剑柄扑上来抱住他,连声叫道:殿下殿下,臣救驾来迟了!
  萧玠愣愣看着他,几乎是无意识抱住他颈项,无意识在贴住那温热□□时有了意识,萧玠突然感到手上剧痛。太痛了,痛得他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你来了你真的来了,你可算来了!我把旭章弄丢了绥郎,绥郎!我把旭章弄丢了!
  第121章
  菊崖县收复当天,所有幸存者看到皇太子萧玠骑乘一匹白马步入城门。
  连绵多日的雨水洗掉他镇定自若的假面,显现出真正的倦怠之色。人们察觉他全身只有支持呼吸的游丝的力气,整个人像一条白蛇盘虬在马背上。这头高头大马居然也任劳任怨地驮载他。人们想一定由于牵住缰绳的那只手。小麦色的大手和太子苍白纤软的手挨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的碰撞。
  菊崖县县志记载,奉皇二十一年农历十月十九日,前龙武卫中郎将、现忠武将军郑绥斩公孙冶全歼齐军三千众,为皇太子牵马执镫直到县城。
  雨后,太阳绽放浴血的容光,公廨瓦当上未干透的雨点如同史书页的古旧斑痕。在这座被历史铭记的房屋前,白马昂然高鸣停住脚步,军队和官吏列阵在侧,静候太子玉旨或将军军令。
  郑绥上前一步时萧玠微张开手臂,由他抄在腋下把自己抱下马背。经历生死后萧玠感觉自己像旧时缠足脚不沾地的妇人,站立在地面上有一种不适应的眩晕感。他只能把支撑身体的力气全泻到郑绥搀扶他的手臂上。
  萧玠脸上挤出一缕笑意,说:齐军退败,公孙冶人头已悬挂城墙,菊崖我们守住了!大伙稍作休息,救治伤员、生火做饭,徼巡不要懈怠,我估计齐军会卷土重来。
  菊崖县的幸存者说,太子透支的身体如同秋叶摇摇欲坠,站立尚且勉强遑论行走。我们以为小郑将军会抱他进屋。
  修整县志的后来人问,并没有吗?
  幸存者说,并没有,两个人相互搀扶进屋,始终没有交流。自然屋门关后的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人们不知道房屋知道。在房屋永不褪色永不消磨的永恒记忆里,郑绥将萧玠搀扶到床边,替他解开结系帐子的丝绳,又半跪下替他脱鞋。萧玠本该逃避,但脚却像粘在地上一动不动。郑绥把他的脚从裂口的布鞋和泥污的袜子里解放出来,像之后的梁景帝把全部女人的脚从不幸的历史的裹脚布里解放出来一样。
  郑绥没有立刻起身,把他的脚放在膝盖,翻看脚底的血泡和扎满棘刺的黑点。他脸上流露出一点痛心的表情,说:我去打热水不,我先去找剪子,给你洗完脚我给你挑刺。
  萧玠拉了他一把,这个疲倦的动作在含义上有点过界。他说:你别去,你陪我睡一会。我自己睡不着。
  萧玠感觉这句话后,郑绥捧住他脚的双手突然变得又凉又硬,像块石头。郑绥变成石头也是块遵命的石头。他站起身,站在床前僵硬地拆解甲胄。萧玠也解自己的腰带。这样宽衣解带的古怪气氛在两个触碰过情欲薄膜的人之间越聚越浓。
  萧玠脱掉脏的外袍,露出白绸中衣,退到床里侧。帐子已经放下来,形成一个本该是夫妻才能共享的秘密世界。郑绥逾矩钻进帐子里,一只膝盖先跪上床沿,又是另一只。他的影子罩在萧玠身上,萧玠突然感觉像他伏在自己身上一样。
  帐中没有暗解的香囊和罗带的熏香,有的只是死亡的汗湿和泥腥味道。郑绥坐到他身边时,萧玠侧身背对他躺过去,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起来。他听到郑绥深吸气的鼻息,感到身边微微一沉,郑绥结实的武人身躯躺下来。这张只容一人的窄榻上,郑绥秋毫不犯地未碰他一寸。
  萧玠问:你半个身子都在床外吗?
  郑绥说:没有。
  萧玠不再问,伸手向后摸索到他的手臂,一条压在身下,一条半缩在背后。萧玠把他那条手臂从背后摘过来,穿过自己腋下搂在腰间。
  对这过分亲昵的举动萧玠没有解释,郑绥也知道这不是调情而是恐惧。他旁观过萧玠的梦境,他的每个梦都有一口深井,井里伸出的手无数次要把萧玠拖拽下去。他搂住的与其说是暧昧者的手臂不如说是求生的绳结。
  郑绥把胸膛往前靠,腰部往下和萧玠撤开一段距离,这么把他抱紧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郑绥的味道,成为萧玠的安眠良药。
  郑绥的抵达像太阳一样照亮菊崖县,战争的乌云暂时退散,死亡的雨水也从洼地里晒干。安抚群情的间隙,他也花费了大量时间来安抚精神恍惚的萧玠。翌日清晨,东方彻终于等到那扇紧闭房门再次打开,郑绥轻手轻脚掩门跨出,臂弯搭一件衣服,东方彻认出是萧玠血污的外袍。
  郑绥向他颔首示意,劳烦给我找点皂角。
  东方彻忙道:将军稍候,我叫人来做浆洗。
  郑绥却拒绝,殿下贴身的衣物不爱让旁人经手。
  东方彻这才发现,那团衣物下露出一片欲迎还拒的丝织物,应当是萧玠换下的亵裤。他知道郑绥不是萧玠的外人,但没想到已经亲近到几乎内人的地步。接着郑绥说:我这里有一幅旭章的画像,劳烦明府搜救百姓时帮忙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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