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婴儿被挑在刀尖,刀口一撩时像一团跃动的皮鞠划过天空,被马掌踏成烂泥。马队践踏尸体如踏丘陵,新一轮扫荡拉开帷幕。
萧玠不得不寻找屋舍躲避,那些沤粪的猪圈、坍塌的牛棚、砖头搭建的狗洞里,蜷居满形同牲畜的新住民。他们人的眼睛里闪动野狗一样疯狂的绿光,比抵御侵略更坚决地抵御萧玠挤占他们的偷生空间。萧玠无法,只能躲进临近大街的堂屋里。
屋中家具翻倒,尘埃阵阵,破败陈旧如同古迹,但从梁椽红金闪烁的涂料来看,这里的旧主人非富即贵。但今时今日,富贵更成为索命之钩。
萧玠还未站定,已听到院中响起叫嚷破门声。他从里屋发现一张矮榻,榻底是厚重的木墩结构,当即钻到榻底。
几乎是刚蜷到木墩后,门外就响起哀求声,有男人喊道:钱都在包袱里,官人们好官人,我求你们大发
慈悲两个字尚未出口,已经被数道刀剑劈砍声和凄厉惨叫取代。紧接着,萧玠听到齐军的狞笑和女人的抽泣,他明白要发生什么事。
女人哭叫着被撕裂衣裙,被压覆在地的瞬间萧玠透过床单缝隙看到她隆起的腹部,这是个怀孕的女人作孽,天作孽呀!
她强烈挣扎的态度惹恼了齐军,他们揪捽住她的发髻,像揉打面团一样挥拳殴打在她脸上。她的嘶喊声低了,变成屈辱的、疼痛的呜呜咽咽。那一指宽的床与砖、天与地的缝隙间,萧玠看到毛发旺盛的黑黄的大腿压上她花白的大腿。一会那双穿军靴的脚站起来,另一双军靴跨到她腿侧甩掉腰带。
如此十数人,已经听不到那女人的声音,只余男人们牲畜般呼噜呼噜的粗喘和吼叫。那女人变成一块冷掉的死肉,灰白的身体似乎不动,又似乎剧烈颤抖。
萧玠整个身子抽搐起来,怕漏出哭声死死咬住自己手掌,咸腥液体灌满口鼻,不知是冷血还是热泪。如果不是这群士兵急于泄卝欲,萧玠几次险被发现。过了小半时辰,翻箱倒柜声响起,脚步声才跨出门远去了。
萧玠等了一会才敢爬出床底,屋里没有齐人,也不见那个女人。齐兵不会替梁女收尸的,那个女人经历了这样非人的暴力后,极可能仍顽强地活着。她是在齐兵离开后顽强地爬出去,还是被齐兵掳走,继续她顽强又悲哀的命运,萧玠已经无从得知。
这样一个怀孕的女人怀孕的母亲,他没有母亲所有人的母亲,他的母亲!
萧玠看着那片地砖,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但还能听到响。这一巴掌把他歇斯底里的求生欲扇得稍稍靠后,被他遗忘了一日一夜数日数夜的身份,终于爬出来了。
他的父亲,至高至明的梁皇帝陛下是他们的君父。被供养东宫二十一年整的苟且偷生的他自己
是他们未来的父亲。
而他们的母亲这片无辜受难的大梁的土地,也生育哺养了他!
他的同胞、他的兄妹、他血脉相连的儿女啊!
留给萧玠痛苦的时间不多,因为他听到街道传来一阵近一阵的雷震般的马蹄声。
不能这么待着,这里绝非蔽身之所。他得给所有人找个能安身的所在现在为什么无处安身,城门为什么会破?
天没有崩、地没有裂、边关安定没有烽火,甚至樾州城内没有收到战争爆发时飞马鸣锣呼告的警示州府干什么去了,折冲府干什么去了,樾州上下百数官吏干什么去了?!
萧玠知道,至今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反抗战打响,樾州州署大抵已经陷落了,但他仍得去看一看。
就像他知道自己大抵会死在这里,还是得挣扎着活。
九月十五日,灰褐色的太阳血斑一样污渍着白麻布似的天空。萧玠终于抵达公廨,听到一声巨响。
官府匾额被殳矛打落,在地上碎成两块,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高悬天际黄底黑字的公孙旗帜。公孙冶的卫队秃鹫一样围守衙门,进进出出地搬运财物和箱奁。樾州官眷们被驱逐出来,由一条绳索从前到后捆缚手脚,牵羊一样赶去蓄养军妓的营帐。一辆接一辆木板车和他们反向而来,把齐军军官们的恭桶卸到府衙,把昔日大梁长吏的办公之所变成茅房。
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里,萧玠听到一声竭尽全力的哀嚎,他追随声音,看到一个女人披发跣足瘫在门前,在齐军鞭打中仰头冲一件垂悬的血衣惨叫。鲜血把绫罗浸染成深色,但依稀能分辨出刺绣的花纹,一只污浊不堪的仙鹤
这是四品地方官所穿的官袍。
意识到这一点时,萧玠发现在半空翩翩振动的官服底,打摆子似的吊着一双靴子。
吊的不是一件衣服,是一个人!
那件官服滴溜溜旋转着,等终于把门襟冲向萧玠时,他差点和那个女人一样发出哀叫。
衣领上方,冒出一颗俊秀方正的骷髅。头骨仍有血肉残存,招致一群红头苍蝇群欢开宴,眼窝处已经结满卵块,蛆虫泪沟一样在他颧骨上方蠕动爬行。
经历战争的女人推测不出年纪,但大抵是他的妻子,或者妹妹,或者女儿。她疯狂痛苦的惨叫激发了齐军的兽性,他们预备在樾州刺史这具新生的骨架前凌辱她。
萧玠听见她大叫一声,几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兽的哀嚎。
她撕心裂肺地叫道:天哪,天哪,你开开眼吧!
然后一头撞在明镜高悬的断匾上。
萧玠死人一样瘫在地上。
朝廷官署被占领,朝廷大吏被虐杀。
樾州彻底沦陷了。
十六日,公孙冶放火烧田,遍野烈火,黑烟冲天。
十七日,天降大雨。雨沤尸水,血溢满地,恶臭十里。
十八日、十九日,大雨未停,大火未止,无日无月,积尸如山。
二十日夜,部分幸存者在被齐军清洗前,被另一小支队伍找到,为首者自称是菊崖县县尉,护送众人夤夜入山。
萧玠连日水米未进,终于栽倒在撤退的队伍里。再有意识,已感觉嘴间灌入温热的液体,经喉管润及肺腑。
萧玠睁眼,发现正和数十难民一起围挤在一间堂屋里。一个公人服色的青年放下水碗,长出口气:这个活了,给他分碗稀粥吃。
萧玠匀了好几次气,才发得出声:菊崖县没有受难?
公人也慨然道:咱们沾了大菊山的光,山路难行,齐戎子还没找着道。藏一天是一天。
萧玠忙问:谁组织大伙去救人?县令呢,你们县令在哪里?
公人道:县令和几个长吏商量大事呢,没工夫和你闲扯!
我要见你们县令。萧玠捉住他手臂,要想守城,叫他见我。
第118章
菊崖县衙门外,大雨轰鸣。
天气本已转凉,这场雨一下,又反常地溽热起来。难民围聚后,空气被他们身上的腐尸之气污染,死亡的乌云也随其飘向这座藏于深山的县城。
堂中,一县官吏聚集如云。县令尤尚恩已汗透衣领,问匆匆赶来的主簿:米都分完了?
主簿气喘吁吁:都分完了,最后掺了谷子都不够吃的。如今齐军是没摸清道,再过几日怕要进山。明府,得有个计较啊!
尤尚恩半晌不语,问一旁县尉:岩云,你从城里来,城中情形如何?
县尉黄岩云是个三十上下的高大汉子,脸上抽搐两下,声音已然颤抖:太惨了,明府,太惨了。闻使君堂堂刺史四品大吏,叫那群畜生活活扒皮割肉喂了狗骨头架子就挂在公廨门口,说要警示百姓妈的,人都杀完了,满街都是尸首都没有一块落脚的地方,警示什么百姓!畜生,这群丧尽天良的畜生!
一时之间,哽咽声起。怕引起人心惶惶,官员们只敢掩嘴啜泣。
长久无言后,主簿闷声问:明府,菊崖咱们还守吗?
尤尚恩面有踌躇,未答。
主簿急声道:明府,走吧!樾州城城防精密又如何?齐军闯城如入自家门室,杀人跟砍西瓜一样!咱们固守于此,是白白引颈受戮!
黄岩云问:百姓怎么办?
尤尚恩道:当然一块带走。
主簿眉头未展:齐军兵强马壮,又是骑兵,以百姓的脚程
黄岩云大喝一声:老朱,你什么意思!百姓走不快,所以放他们去死?
主簿急道:我有此意,天打雷劈!
尤尚恩喝道:生死关头,还屋内吵嚷!
两人悻悻住嘴。
主簿缓一口气,道:黄县尉,你常年管理菊崖卫队,你比我更清楚,齐军真要追击,百姓就算星夜兼程又能逃往哪去?朝死和暮死的区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