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军械铸造事关重大,只说铜炮,我记得半年都会视检一次。去年是我亲自去,后面是杨士嵘在跑,三年十数次,至少火炮没出过端倪。怎么偏偏就在太子当场的时候出事?
  储君亲自观礼,龙武卫中郎将奉旨督视,闵宗秀就算再愚蠢自大,凑也会凑出五门好炮应付得当。非要拿这么几口破烂,他是嫌脑袋长得太扎实了。
  尉迟松心惊肉跳,他们是冲殿下来的?
  萧恒沉面不语。
  试火失败之事原本只干系军防,但今日萧玠在场,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郑绥反应迅速,萧玠会不会被炸成碎片?
  倘若真冲萧玠来的,谁是主使?
  闵宗秀没有这个胆子,卜南山嫌疑重重,但绝不会是幕后主使。
  柳州、世族、南秦,还有屡清不止的影子残部这些年萧玠得罪的人太多了。
  萧恒深吸口气:别的事按下,叫龙武卫全力调查这件事。太子那边我和他说。
  ***
  萧玠边拧手巾边听完萧恒的话。
  他手腕一翻、手指一紧,就有被冲淡的血水从指缝汩汩涌出。他给郑绥换好伤药,从榻边坐下,对萧恒道:这件事,我们俩刚刚商量过了。
  萧恒问:你怎么想?
  萧玠道:军防为国之大事,不容有失。无论如何,闵犯不冤,先杀闵宗秀以儆效尤。
  萧恒不置可否,又问:卜南山呢?
  萧玠道:我的意思是引蛇出洞。
  他看萧恒神色,再道:背后若是冲我来的,如今我安然无恙,不怕他们不再动手。但有举动,必露马脚。
  萧恒盯着他,却问:郑郎也是这个意思?
  萧玠抢断道:我的事他当不了家。
  他终于有些焦急:阿爹,我是次要,最要紧的是神威炮的事,军备里不知有多少纸糊的老虎、硕鼠钻出的窟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萧恒看他好一会,点头道:你主意大了。
  萧玠叫:阿爹。
  萧恒道: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萧玠道:瑞官在盯着。
  萧恒道:那就去瞧你闺女,一整日不见你们两个人,她心里不害怕?
  萧玠心知萧恒要单独同郑绥讲话,却不知他要讲什么,低头看郑绥,在郑绥眨眼示意后才缓缓立起,脚步迟迟地出了门。
  萧玠甫一离开,郑绥就要起身,陛下
  萧恒按住他肩头,你躺着就是。
  郑绥也不强撑,重新伏在枕上。萧恒看向他手臂,上面绑着一道深红布条,因常年浆洗,已经褪色发白。但萧恒太熟悉那花纹图案,心中一惊。
  不是为萧玠居然把秦灼临行前撕裂的裾边给了他,而是为这些年,郑绥一直将它贴身带在身边。
  血里火里,未有一刻离身。
  郑绥只以为他因萧玠的大胆行动深思,斟酌道:殿下心有担负,您应当高兴。
  萧恒道:按他的个性,会对火炮营刨根问底。可以告诉他。
  郑绥问:全部?
  萧恒颔首,今日的情形你看到了。只给他军权还是不够,他得掌握军机要事,得让他知道剑放在什么地方。我本来想把一切都打点好,再交到他手上。
  萧恒笑了笑:我一直把他当孩子。但他早就长大了。
  他看向床边,给郑绥挑铜片的漆盘搁在脸盆架旁,浸血帕子皱成一团,全程被萧玠攥在掌心,仍残存他五指的形状。
  萧恒突然问了一桩似乎和前言毫不相干的事:知道给你清创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阿玠留下吗?
  郑绥摇头:臣愚钝。
  萧恒缓声道:郑郎,有你在他身边,我放心。我是要走在他前头的,作为萧玠的父亲,我希望你能更长久地陪着他。
  郑绥一惊,忙道:陛下
  萧恒摇手制止他,我知道沈氏和虞闻道两桩前情伤得他很深,他好容易能好些,你便不敢轻易开口。你这样珍惜他,我很感激。既如此,你得让他自己想过来,你得让他看看你为他受的伤,他会对你有亏欠。
  郑绥一时没有说话,失血的脸过分苍白,显得文士般腼腆。
  他艰涩道:可臣不愿见殿下难过。臣盼望的,也只有殿下平安顺遂而已。
  萧恒凝视他许久,似乎叹了口气:你是个真心的孩子。
  他站起身,用一个人父的语气,像做出一个托付:
  郑郎,我拜托你,再等等他吧。
  ***
  郑绥就这样在东宫住下,萧玠不许他挪去偏殿,非要自己看着才安心,便叫瑞官从旁支了榻。
  山水屏风再度立起,却非分隔两床,而是把两人隔于外面的世界。或许因为夜深了,两个人说话也不由自主低起来。郑绥后背新敷了药,只虚虚披着袍子,问:瞧过太阳了么?
  萧玠颔首道:她也懂事,鹏英讲你在忙,便不闹着要找。说新学了诗,等你回家背给你听。
  学的什么?
  学的就是《诗》,昨日是《硕鼠》,今天是《伐檀》。
  听得懂么?
  知道是骂贪官的。萧玠笑道,学那些婚恋诗就瞌睡,这些怨刺的她反倒听得精神。
  郑绥笑了笑:没辜负你费心给她取的名字。
  萧玠又笑:是做爹的教育得好。
  郑绥静了一会,到底还是道:火炮营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萧玠不料他如此直接,也松开手臂,侧躺在自己枕上,这样四目相对地看他,片刻才道:我瞧过大梁火炮的记载,三代以来炮力未有明显增益。但玉升二年于塞外对北部狄族的一次作战,整体火力非常强悍,仅一门碗口炮在三丸之内就炸毁了整座碉楼,这是至今未有之事。这几门炮车现在被保留在兵部军械库里,我白日带人去瞧过,但听匠人说这些炮车也是兵部制造,只是符合规制,并无特殊之处。
  郑绥沉吟片刻,道:火药。
  火药?
  是,直接影响炮力的只有两个,炮车没有异处,那只能是火药。郑绥道,那次火药的质量好。
  萧玠奇道:我还以为火药都是按方子制作,影响最小。
  郑绥摇头:如今火药还是按旧有配方,但火药是从炼丹家那里来的,修道之人大多按阴阳五行配料,总有点不大实际。起码现在的火药很容易受潮,不能储存太久,其实对于行军不大便宜。几年前我实地验看过,有一门盏口炮闷死,就是火药受潮的原因。
  他什么时候验看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停留,萧玠继续追问:还有旁的吗?
  郑绥想了想,道:还有就是火药纯度不高。因为配料的硝石和硫石总有杂质,提纯太难。而且火药研磨只能靠舂碾,所得太过粗糙,从炮膛剩余的残料来看,总是很难燃烧充分。这两件事单靠人力很难做到。
  萧玠蹙眉:这么多年,朝廷竟无人改良工艺?
  郑绥叹口气:你我能想到的,陛下岂能想不到?但凡要改革火药工艺,就得招人运行,但凡有人就容易出问题。陛下下令研制新器,就要用人用料,这些年工价矿价皆有上涨,但近几年陛下休生养息,举国赋税减免大半,国库本就不充裕,能拨出的费用就更少。而且与此同时,火药的价钱反倒逐年减少。殿下想想,高火耗、高用价,却少资费、少获利,如此入不敷出,这活怎么做下去?
  萧玠有些了然,所以他们偷工减料。
  郑绥颔首,一辆炮车制作需要兵部工部各处配合,为了能瞒天过海,只怕也会有行贿收买。
  还是贪,又是贪。
  郑绥许久没听见萧玠的动静,心中一紧,忙叫:殿下。
  萧玠伏在榻上,目光似乎穿过郑绥望向不知何方。他低声道:从奉皇十五年杨相公代天巡狩起,六年了。陛下查贪查了六年了。
  越查越烂哪。
  不断有冻骨、有饿殍,有人争食草根时有人把粱肉倒进恭桶。
  有人挥金如土,有人为一个铜板头破血流。
  有一个两个人挥金如土。
  有一亿两亿人穷。
  萧玠参政以来已经看得明白,大梁帝国是个身染花柳的没落贵族,外面瞧锦衣华服,却裹着毒疮流脓。一个从头烂到脚的病人要想活命,只能把浑身脓疮挖干净,但他游丝般的生命又扛不过这样削肉剔骨的清创手段。他要么死于治疗,要么死于放弃治疗。对这样一个注定死亡的病患,父亲从放弃医治他到努力杀死他,又放弃杀死他再不得不治他。所有人都靠他的家财活命,他一死,至少这一时代的人,都要做他的生殉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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