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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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避去行宫养病的消息随御沟漂流而出,从而遍布大小江河。坝口码头听得着,藕花深处也不例外,更别说永安运河这最为民熙物阜的所在。譬如家居河畔的吴州姑娘清清,这些日去舟上采菱,听的最多的故事,便是那位闭于朱门的皇太子。
  邻家阿姊阿鹃菱角摘得最快,这么一会已经堆满船头,便同她们闲话:听闻皇太子长得青面獠牙,像个罗刹。
  小盈阿姊便打断:太子还没二十岁,就算是幽冥府,也跳不出不到二十岁的罗刹。
  阿鹃阿姊拨开苔草,边道:你们没听闻太子的事迹,杀光了一个柳州城,又杀空了半个长安城,实实在在的在世杀神,我瞧连六哥当年都比不上呢。我爹说,今年不贴门神,贴太子,治那些小鬼邪祟准比钟馗爷还管用。
  她把掐下的菱角兜在围裙里,笑道:干完活我带你们去找卖太子像的,那家画得又好,又便宜。孙阿婆前天不是发头风么,贴了一宿,头也不痛眼也不花了,我爹早起去卖糕,她老人家都从塘里下完鱼苗回来了。
  小盈阿姊道:不对不对,太子要顶这么大用,自己还镇日病殃殃的?我表哥从前去京城跑生意,正好赶上夏苗,仪仗往他们打猎场子去时,他远远望见过太子一眼。
  清清也生了兴趣,问:太子究竟生个什么样?真的凶神恶煞,脸面生生青的吗?
  小盈道:脸面白,白得跟搽粉似的,我表哥说太子慈眉善目,和个菩萨似的。
  阿鹃道:远远瞧着你家菩萨这样杀人?
  小盈也不让,太子咱们没见过,但爹娘总见过六哥吧。我娘舅住在潮州,当年没少受了六哥接见。都说六哥年轻时是万里挑一的俊俏,生得出青面獠牙的儿子?
  阿鹃撇嘴,俊俏爹,万一配了丑婆娘呢?
  眼看她俩要吵嘴,清清忙哄道:姐姐们,好姐姐,眼见太阳要落了,我还赶着回去吃馄饨呢。
  阿鹃本意也不是想吵,见小盈不讲话,便别别扭扭道:哎。
  小盈睇她,什么?
  阿鹃道:何苦为了挨不着的吵嘴?你说俊俏,我还真见着个俊俏郎君。
  小盈掰下菱角掷在船头,咱们这地多出美人儿,我打生下来就没见着过出挑男孩儿。
  清清立即知道阿鹃讲谁,这也是她们这些日另一桩话头,忙道:是真的,就在我家斜对过,那间空屋你知道,就是赁给的他们。
  他们?
  是,住了一对兄弟。阿鹃笑道,前几天刚到,那弟弟提了果子来走邻里。天爷,我从没见过这么齐整的郎君,跟书里说的那些王孙公子似的,客客气气,又讲礼。现在什么活都做,上午去卖货,下午帮忙去田里插秧收些辛苦钱。他有时候也跑些外州的买卖,但是个顾家的人,顶多出去五六日。为此拜托我们,他不在家时叫邻里多多照顾呢。
  小盈问:那哥哥呢?
  阿鹃道:哥哥文文气气的,只是瞧着身子不好。
  清清想起来,是,我常见郑郎去药铺抓药。
  阿鹃笑道:身子虽不好,字儿却写得好,弟弟白日去做工,哥哥便从屋前支摊子帮人写字,书信也写、对联也写,一封信两个铜钱。西街黄记油坊的黄梅,把七大姑八大姨的信写了一遍,实在没什么写的了,就要人家给她抄书。
  小盈好奇:抄什么书?
  阿鹃抿嘴笑道:《西厢记》!人家那郎君脸皮一下子红透,说什么也不做这笔生意。黄梅你还不知道?从小掐尖儿要强,钓的鱼不能脱钩,看上的人又岂容脱手?砸了两贯钱硬要人家写,说整篇长,那就单写第四本头一折。
  清清问:讲什么?
  小盈啐一口,忙捂她耳朵。清清非要听,边挣边喊,船歪了,船歪了。
  阿鹃倚着菱角笑:清清也要到年纪,听一耳朵怎么了?就是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
  女孩子们又羞又嚷,从几条船头笑闹成一团。一会天黑,便收了菱角打道回府。
  清清买完馄饨,和几个姊妹一同回来,远远便见街对面摊子仍未收,一盏灯笼吊着,在夜风中轻轻摇动。那郎君坐在里面,穿件素白袍子,脸上有些作难,正同人解释什么。
  阿鹃看向小盈,信了吧。
  小盈点点头,好一个月亮似的人。
  她又皱眉,前头穿撒花褂子的不是黄梅么?天都黑了,还要人家写呢?
  小盈还没开口,那郎君摊子后的木门就开了,跑出个扎两揪,拿竹马的小女孩。她把那郎君腿一抱,仰起脸脆生生叫道:
  阿耶,娘叫吃饭。
  # 笙磬之音
  第104章
  萧玠收了摊子牵着旭章回来,一进屋门,便闻见饭菜香气,奇道:还真吃饭。
  桌上菜色不少,一碟凉拌马兰头,一盆菱角香菇馎饦,一碟马蹄糕,小半只烧鸡,另有一只竹篮,篮里又是半满的水红菱。
  郑绥已将碗箸备好,两袖还挽着,正给他添汤,道:看看什么天了,吃饭还能作假?
  他张手要接旭章过去,萧玠忙道:你累了一天,你先吃,我抱她。
  郑绥到底力气要大,更别说女孩已经搂住他脖子,已经将旭章抱到怀里,让她坐在腿上用左臂圈着,笑道:让什么,吃罢。
  他边说,边拿了篮里菱角剥。萧玠道:馎饦里煮菱角,还再剥生的。
  郑绥前一段剥菱还得动剪子,如今空手已经剥得飞快。他把白胖菱肉放进碟里,递萧玠跟前,道:那是沙角菱,煮来糯。你前两天不是想吃脆生的么?这水红菱生吃甜。但这东西性寒,你略吃两个就罢了。
  萧玠拿过菱角咬,脆生清甜的。面前馎饦热香滚滚,很像家里味道。吴州以鱼米为盛,少用面食,也不知道郑绥从哪里学来这一手,自己给萧玠做。
  萧玠嚼了会,问:你和太阳说,谁叫我吃饭?
  郑绥道:不说这话,且在外面纠缠呢。
  萧玠问:那人家以后问起来,怎么说?
  郑绥想了想,就说他娘主意大,出外地跑生意,经年累月不在家,只偶尔回一趟。
  萧玠不多说什么,慢吞吞吃完那只菱角,便喝汤。
  萧玠不想叫人盯着,引得一群人前呼后拥,疲于应付,大伙只见他的架子畏他敬他,说的全是面子话。郑绥便一路陪着,一个托名阮明长,一个托名郑宁之。两人不想显得太招摇,也没装作什么富贵人家,走到哪里去哪里做点闲工。萧玠晓得他的意思,他是趁做活采风去。
  郑绥虽主要在镇上做活,但也时常外赶,萧玠猜测,他在临近的州市仍有要务。但若猜测成真,那便事关朝政甚至军政,他不讲,萧玠也不问。
  一开始萧玠懒怠,自己关在屋里,能恹恹地坐一天。一日郑绥回来,见灶上的米汤将近熬干,旭章抱着布偶老虎向里睡着,萧玠坐在床边,手里拿一把剪子,两眼无神得看窗外,不知想什么。
  这情形吓了郑绥一身冷汗,问他做什么,萧玠才木然转过头,说旭章袖子磨破了,想给她补衣裳,结果线一滚乱成一团,实在没法子,只能剪了。
  郑绥这才看见他膝头搁的一件碧青小褂,还有手边那只放针线的笸箩,略松口气,忙上前拿剪子,道:这些事我来。
  他将针线端走,又去撤早上那只岌岌可危的小锅。背身收拾柴火时听萧玠道:本想叫你回来吃上口热乎饭。
  郑绥道:我来就好,我爱这个。
  萧玠问:那我干什么?
  郑绥突然意识到出来的目的,他是想让萧玠散心,而不是把他当作病人或一个随时自残的疯子,这么精神紧绷的对待。
  当晚,郑绥就着油灯,补好旭章那件小褂,转头见萧玠倚在床上,轻轻拍打女孩入睡。他看了一会,叫:殿下。
  萧玠抬头,怕吵着旭章,小声道:不是说不这么叫吗。
  郑绥笑了笑:好,郎君想做个营生么?
  这就是郑绥想的法子,得让萧玠和人打交道,同时,还能帮人做点什么事。
  从交流中知道真实的人的价值,并逐渐找到自己的价值。
  所以他支了摊子,帮人写字,更多的时候,是替人代笔写信。
  有食铺娘子写给丈夫,说茶叶生意不好做就回来;有西街老汉写给独女,讲听你表姐说又害心痛病,只瞒我,带孩子家来,要么我去接你;有孙阿婆放在棉衣里、送给戍疆儿子的信,问有无战事、有无受伤,我夜里听见刮北风,你们那边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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