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不多时,便闻登阶声渐近,从殿外自内唱喏游骑将军郑绥拜见,一个高瘦身影已出现在殿门间。
  郑绥已更换朝服,身姿挺拔,步履生风。他从殿中跪下,叩首接旨,起身时看向萧玠,旋即收回目光。
  郑将军。萧恒开口,你们一行南下,太子还要你多多看顾。
  郑绥长揖,道:臣必万死以护殿下周全。
  ***
  下朝时,萧玠从殿门外瞧见等候已久的郑绥。
  他含笑走上前,隔着一道门槛,两人注视片刻,异口同声道:怎么瘦了?
  萧玠笑了一下,跨步迈出门,道: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郑绥道:回得急,信不如马快。
  萧玠应一声,不再讲话,扶着栏杆往下走。郑绥陪在身边,不远不近地,像天边云鸟的距离。这么默了一会,郑绥又问:殿下近来玉体安健吗?
  比以前强很多了。萧玠笑了笑,我会骑马了,也能射几支箭,只是准头不太好。
  慢慢来,不急。郑绥说。
  萧玠只垂着首,手掌滑过栏杆,汉白玉质温凉,被太阳晒得如其体温。
  不见时有好多话想问,如今相见,除寒暄外却不知说些什么。萧玠将出外门时抬头,突然脚步一顿。
  郑绥顺他目光看去,眉头微沉。
  一旁,萧玠只愣了一瞬,便向那边走去。长巷尽头立着的那人也没料到,一时进退不能,也迎上来。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时,萧玠立住脚步,微笑道:三哥,你还好吗?
  虞闻道和他目光一触就双肩一颤,哑声道:臣还好。
  萧玠道:击过掌的。
  只有虞闻道越来越急促的鼻息声。
  半晌,他才艰涩问:殿下如今还好吗?
  萧玠笑了笑,似乎想握他的手,到底没能伸出去,只点点头,已经大好了,比从前还要好。现在我能上朝,能帮陛下做事,也见到了我一直想见的人。只是咱们好久没说话了。
  他面对虞闻道仍有些局促,一时间也忘记郑绥在身旁,道:其实我想,你陪我的那段时间,尤其我噩梦醒来见你握着我的手,我那时有些喜欢你的。
  虞闻道浑身一僵,抬头,正见萧玠将那枚白玉扳指旋下拇指,轻轻道:那件事我没有记恨你,不是你的错。但这扳指我不能要了。我有心上人了。
  空气中似有一根透明的弓弦拉紧,射出阵阵突然强劲的北风。一片死寂中,萧玠终于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个的手掌都被冷汗湿透。他打开虞闻道的掌心放下扳指,将他五指重新合拢。
  那天我很迷糊,其实半点也不记得。你也不用这样记得的。萧玠道,三哥,你不要自苦了。
  虞闻道双唇紧闭,发出短促模糊的喉音。面前萧玠笑意明净,像即将随水东去的晚春。
  萧玠说: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世子也出宫吧。
  虞闻道身形一僵,躬身相送时,只觉被人用力握了握手腕。他抬头,见郑绥冲他点了点头。
  萧玠没有回头,梗着脖子一气走了很远,直到临近宫门才止步,转头问身边的郑绥:我有没有失态?
  郑绥道:殿下礼度委蛇。
  萧玠表情微松,一口气未出,便听郑绥问:殿下如今心有所属吗?
  萧玠在袖底捏紧手指,道:是。
  郑绥点点头,他待殿下好吗?
  萧玠道:心照神交。
  郑绥道:那就好。
  又是片刻沉默。
  萧玠搜肚刮肠,终于想起他们都相熟的另一个人:今天在朝上,你也瞧见了崔鲲。我是说,崔娘子。
  郑绥脚步一顿,像要解释:殿下
  萧玠笑道:天知地知,卿知我知。
  郑绥目光闪动,低声道:臣并非着意欺君,也不是有意欺瞒殿下。但此事非同小可
  我晓得。鹏英身怀大才,若因男女之限枯锁深闺,那才是罪过。萧玠道,和离之后鹏英无心婚嫁,暂无大碍。只是你以后若要娶妻
  我不娶妻。郑绥说。
  他很少这样截然打断萧玠,萧玠微愣,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殿下。
  他一见人,眼睛顿时一亮,快步走上前,你来了。
  那人笑道:刚从行宫演练回来,看着下朝的时辰要到,来迎殿下一同回去。
  萧玠牵住他手,扭头对郑绥道:绥郎,这是行宫琵琶手沈七郎,你应该见过几面。就是他。
  郑绥看向沈娑婆,目光又移到二人交握的手上。两人互相问过好,郑绥便道:臣去拜见皇后殿下,先行告退。
  萧玠问:一会一块吃饭吗?
  郑绥觐见杨皇后之后,总会来东宫站站,大多一起用膳。
  郑绥道:臣尚未归家,还未拜见家母。
  沈娑婆也笑道:殿下要同将军叙旧,也不在这一顿饭的功夫。来日方长呢。
  ***
  既如此,郑绥便先行辞去,我和萧玠也回东宫。萧玠近日向皇帝替我求了鱼袋,好作出入宫闱之用。
  那我和他相好的事,皇帝是知道的。
  进了殿门,我便松开萧玠的手,往里头去抱琵琶。等坐定调好弦,萧玠仍停在帘下看我,神态有些惴惴。我便笑道:殿下站着干什么,过来,臣今日和众位同僚新编了龙虎谣的调子,殿下听听看。
  萧玠应一声,走到我身边坐下。我将新曲弹一边,见他仍半低着头,笑道:殿下,心不在焉什么呢。
  萧玠道:我同他就是说话而已。
  我故意问:他,哪个他?
  萧玠有些着急,叫我:七郎。
  我笑道:好啦,臣虽小心眼,但还不至于不讲理。小郑将军少在京城,以后还不知多久回一趟,臣也犯不着为个几年见不着一面的故交吃醋。
  萧玠神色却有些微妙,我等了一会,他才开口:七郎,只怕今后,我要常同绥郎打交道了。
  听他讲完原委,我将琵琶搁在榻上,只是说:那也是国事,是皇命。国事最大,皇命难违。
  萧玠忙抱我的手臂,也不敢撒娇,只低声说:七郎,你别这样。
  萧玠性子软和,却少见他这副作态。我乐得逗他,继续没什么表情地问他:殿下的意思,不就是撇臣在京城,和小郑将军一块南下么?
  萧玠忙道:这是公事呀,不是我的私心。
  我道:是公事,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呢。再说,殿下今日见了小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萧玠嗫嚅:他是我少小的朋友,你之前,我只有他一个朋友。
  那就是高兴。我咀嚼那两个字,绥郎听着倒像叫情郎。
  萧玠坐得更近,下巴垫在我肩上,说:不是的,我打小这样叫。又问:你若不放心,跟我一块去,好不好?
  他气息吹在耳边,有些风抚发丝般的微痒。我心中受用,故意道:殿下是去忙公事,臣跟着算怎么回事?
  萧玠说:你们不是在编新曲吗,就当出去采风。南地民歌独特,如能入曲也是极好。
  他要去拉我的手,手臂一动带得我袖子一撂,便听萧玠急声问:胳膊怎么了?
  我看向手臂上那条伤口,已不渗血,便道:今日搬乐器不小心划伤了,小伤口,不妨事。
  萧玠却着急,也不包扎也不上药,你干什么呀?
  我见他要找药箱,忙拉他过来,笑道:殿下,臣和你闹着玩呢,臣没生气。你是去忙正事,臣不该耽误你。
  萧玠叫我抱着,轻声说:你不会耽误我呀。白日咱们各忙各的,晚上一块吃饭罢了。
  我笑问:晚上只一块吃饭吗?
  萧玠没答,红意却从耳后染到脸上。许久,我才听他低低问:那你去吗?
  我看向手臂伤痕,终于下定决心,叹道:不敢拂逆钧令。
  ***
  郑绥辞宫还家时已经黄昏,刚跨过门槛便听府中一片哄乱。丫鬟见他来,忙拉着他往里赶,叫道:郎君可算回来了,国公爷和夫人在里头哭作一团,求咱们夫人入宫见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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