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奴婢听他们的意思,是想陛下亲自为殿下择定谥号。
  这一语出,殿内一片死寂,连羹汤的热气都冷了。秋童大气不敢出,好一会,方听萧恒道:也好。
  秋童观他神色,一口气仍吊着,试探道:还有殿下的丧仪
  丧仪如何?
  礼部说,殿下入殓,须得宫人为之更换冠服,再含玉蝉。陛下是君父,亲自做这些不合规矩。
  告诉礼部,再敢指点我儿子的丧事,我摘他们的帽子。萧恒说完,重重喘了口气,突然一拍筷子,喝道,叫他们滚去给太子守陵!
  他何曾如此暴怒过,秋童连连应是。半晌,方听萧恒道: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你是看着他长大的,阿玠这孩子不该关在宫里。他在宫里,就是被困死。
  萧恒看着他,还是走了好。
  秋童泪落涟涟,是,走了好。咱们不就是盼着殿下好吗?
  残烛已烬,剩羹已冷,秋童上前收拾碗筷,萧恒也要动身回去继续看折子,还没出门,已经听得外头一阵喧哗。隐约有惊呼声起,大叫闹鬼显灵。秋童心中一紧,正要出门怒斥,却听东宫宫门砰然打开。
  他嘴巴大张,想要叫人,却只发出呜咽之声。
  那人风尘仆仆,径自向前走来,冲他身后缓缓站起的皇帝笑道:阿爹。
  臣想吃馎饦。
  第78章
  许仲纪下台狱整整三日,三日之内,不饮不食。
  门外铁链响动,牢门吱呀推开。许仲纪因久饿有些迟钝,直到来人从面前坐下,他才认出这是白了两鬓的萧恒。
  许仲纪撑身要起,被萧恒按住手臂。接着,萧恒将食匣放在桌上,取出一碟炖烂的酥鱼,一碟花生米,两双箸,两碗菜粥。
  萧恒道:你这些天没吃饭,我胃也不好,就不吃酒了,喝粥。这是潮州的长船米,比长安的米好,有嚼头。
  许仲纪默然片刻,将箸拾在手中,说:臣谢陛下隆恩。
  萧恒挟鱼肉给他,自己也吃。二人一时无声,只相对吃饭。等那碗粥下去一半,萧恒问:上次咱们这么吃饭是什么时候?
  陛下进京登基前,在潮州。许仲纪一顿,十一娘第一个忌辰。
  萧恒颔首,十七年过去了,你也见老了。民以食为天,哪能不吃饭呢?
  许仲纪双手颤抖起来。
  萧恒叹道:你最初投奔我,我不大放心。还是渡白说话,说你是个情痴,把崔怀化放得太重。哪边向着她,你就跟哪边干。这么多年,你一直供养杨夫人。杨家的事,你也没少跑动。
  说及杨家,许仲纪忍不住道:陛下,杨士嵘的确冤枉,谁都可能贪墨他不会。他外放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在丰州没有置办一处私产,他的清廉是上下皆知。陛下切莫因小人之言错判忠良忠良不多了。
  萧恒笑了笑:是,忠良不多了,有时候孰忠孰奸我也分辨不出了。就像看你、看程忠、看潮州营细柳营那么多年,我看出哪个来呢?
  他捡了片鱼肉丢进自己粥碗,我刚到潮州那年,旱后大涝,雨一退下去土红得跟冒血一样。饿啊,老的一把骨头,小的摸着没有一点肉,那时候为了一口饭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挑断手筋那一阵大病一场,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弄的粮食,一天三碗米汤给我灌回来。我那时候就知道,潮州是我第二个娘。
  萧恒道:仲纪,兄弟,你们这么糟践我娘。
  许仲纪双唇颤抖,许久未出一声。萧恒喝了口粥,继续道:阿玠出事之后,我上白龙山又给他求过一次。回来戴了面具,从一边要了碗茶汤吃。真是茶余饭后的笑料啊,来来往往十六桌人,有十四桌都在说被捉奸的皇太子。
  许仲纪声音艰涩:玉陷园之事臣事先不知道。殿下出事传到潮州,臣才明白,是程忠动的手脚。
  萧恒道:你知道元凶,还是袒护。
  许仲纪道:臣罪丘山。
  萧恒点点头,说:吃饭吧。
  许仲纪埋头吃粥。
  桌上烛火跳动,壁上人影颤抖。萧恒放下吃干净的粥碗,道:明日午时处斩程义,承天门曝尸。到时候,我把东西给你送来,自己选一样。你如果想陪崔将军,我去和杨夫人说。
  许仲纪笑道:陛下圣恩浩荡,算了。我在那儿,脏了她的地方。陛下把我的尸首发还潮州吧,让父老乡亲们出口恶气,不管他们干什么怎么干,我都愿意。
  萧恒道:好。
  他不再多说,起身要走,将出牢房前,身后突然传来许仲纪颤抖的声音:陛下,事发之后,潮州上下对陛下没有丝毫怨言。程忠兄弟搜捕殿下时,他们护着殿下跟当年护着您一样,您无需因臣下之罪自苦。您给潮州再好好挑个父母官吧。
  他对着萧恒僵直的背影叩首,高声道:臣恭送陛下!
  牢房外,秋童听得这声高呼,紧接着,就听到重物撞击的声音,那破裂声像打碎一只蛋壳。片刻后,萧恒从门后走出来,脸上没什么异样,身体却重重晃了一下。秋童忙上前搀扶住他,见他轻车熟路地掰开带钩,吞下一粒漆黑药丸。缓和一会,秋童听他吩咐:叫人给他收尸,发送潮州。
  秋童不敢多言,连忙应是,问:陛下,咱们是回甘露殿,还是去看看殿下?
  萧恒问:那几个影子都活着吧。
  ***
  许仲纪撞壁身亡的死讯传入东宫时,萧玠刚接到迟来的噩耗。
  那具身穿自己衣物的尸首不是沈娑婆,是阿子。
  离他更近、陪他更久的另一个人。
  新来服侍的瑞官侍立在侧,按照萧恒吩咐,将阿子死状照实回禀,自己也忍不住,边说边垂泪。萧玠没有言语,只是立即遣散众人。瑞官守在东宫庭中,几乎是刚一关门,就听见窗内传出压抑的痛哭之声。
  一炷香后,萧玠已重新洁面整衣,亲自赶往关押凶犯的台狱。
  台狱之中,狼嚎鬼哭。
  尉迟松守在牢外,见来人大惊,忙快步迎上前搀扶,殿下怎么到了这种腌臜之地,里头很是不堪,只怕冲撞鹤驾。
  萧玠也有些诧异,将军三品大员,何以在此?问出口时他便醒转,陛下在这里?
  尉迟松道:殿下请回吧,陛下定不愿殿下见此形状的。
  萧玠深深看他一眼,继续往狱中走去。
  牢狱间灯火昏黄,光影纠结如同鬼影。天气渐热,腥臭之气铺天盖地,如同糟污未洗的皮毛厚衣,蒙头蒙脑地向萧玠裹来。萧玠勉强屏气,越往前,惨叫之声越凄厉,他身体微微一晃,已经被尉迟松牢牢扶住。
  萧玠看向尉迟松,这个从秦灼手下任职多年、如今又在萧恒御前看他长大的汉子。他低声道:将军,你不带我去,我只能一间一间地找,多走冤枉路而已。
  尉迟松咬牙片刻,还是道:卑职为殿下引路。
  走近牢门时,萧玠听见一声惨叫。他匆忙闯入,见一条汉子正吊在刑床前,被萧恒紧紧掐住下颌,嘴里四溢鲜血。
  那人含糊不清道:可惜,只是一个内侍,在我们手底下熬了一天一夜才彻底断气。如果是你儿子,只怕一穿琵琶骨就能痛到半死。
  紧接着,一声闷哼从他嘴中冲出,却被萧恒死死捏在他齿关之中。萧恒五指指节狰狞,是左手。
  他的右手呢?
  萧玠看到父亲右臂一动,一只铁钩在他手中如同蝎钩,自肩后刺穿那影子的琵琶骨。
  扑哧一声,血花飞射,溅在萧恒脸上,他面无表情。
  萧玠这才看到,萧恒右侧的长案上铺满刑具,青光闪烁,形制繁多,只大小刀类就有十数。刀光沾血,折射烛光,将父亲背影投射在油垢漆黑的壁上。父亲五根手指一动,影子伴随骨骼碎裂声在墙上延伸,宛如恶鬼挖心的指掌。
  萧恒动作干脆利落,从一旁摘下另一枚铁钩将影子另一边胛骨凿穿。影子忍不住厉声谩骂,萧恒松开铁钩,顺势照他脸上来了一拳。那一拳打出一口鲜血在地,合几枚破碎的牙齿。
  自始至终,萧恒未发一言。
  萧玠惊骇至极,一时竟忘记上前阻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具象地意识到父亲的恨。
  死的的确不是萧玠但死的本该是萧玠。
  被虐杀,被活剖,被畜牲一样宰割,连惨死和痛苦都被以为乐。
  萧恒没有回身,从一旁拿起一枚铁扳指戴上。那扳指镶有一枚长约四寸的三棱铁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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