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萧玠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连赶来的侍卫同尉迟松耳语都没有反应。还是尉迟松道:殿下,黜置使星夜兼程,从瑶州赶到潮州州府,说有要紧之事,务必面奏殿下。
崔鲲来了。
萧玠神智恢复几分,抬袖用力擦了把脸,道:尉迟将军,请你带军中仵作前来,看看黛娘的尸身还有什么异样。持我的玉牌,派人检查潮州驻地军队,看看有谁身上新带了伤。但有线索,立刻找我回报。
***
崔鲲跃下马背,鬓毛微乱,风尘仆仆。她来不及整理仪容,拉着萧玠进门,将门扇合上,方吁着气道:细柳营有问题。
她从怀中取出几份文书递给萧玠,奉皇七年七月,瑶州刺史孔阳给潮州捐赠一座怀化将军金像,由潮州营主帅或者说细柳营话事人许仲纪接收,供奉崔清将军庙宇之中。
萧玠冷气倒吸:鹏英的意思是许仲纪收受贿赂?
不只,潮州有怀化将军庙,自然有怀化将军像。殿下试想,在孔阳捐赠金像之前,原有的那尊旧像在哪里?
崔鲲目光如炬,继续道:奉皇七年正月,有瑶州民户六人来到潮州,刮取了崔将军金身的金箔。细柳营上下愤怒,与这六人产生纷争,继而演化成打斗。
她顿一顿,细柳营殴杀其中二人。
萧玠手中纸页微微一抖,在空中发出哗啦响声。他问:这样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上报?为什么没有依法处置?
崔鲲道:死者家眷曾经告到瑶州州府,然后,孔阳和许仲纪私下会面。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再过半年,潮州收到全新的怀化将军金像。
崔卿,你的意思是,许仲纪袒护麾下,和孔阳沆瀣一气,共行贪墨之举?
是。
不可能。萧玠声音越来越低,许仲纪出身大家,行事谨慎,修身自持,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岂会为了袒护冒法杀人的下属就和奸人同流合污?
这场乱子里带头动手的,是如今细柳营的左将军崔百斗。而奉皇七年,正是陛下军制改制之年,取消三大营外的私人军队,统一收编入折冲府兵制。崔鲲看着萧玠,面无动容,殿下真的以为,陛下没有动过改组细柳营的心思吗?
萧玠断然喝道:崔卿!
崔鲲凝视他,缓缓道:殿下,陛下稳坐皇位十五年,如果一味宽仁,早被生吞活剥了。殿下请看,陛下在变法中的一系列举措不过两点,与民放权,与贵争权。臣请问殿下,细柳营是贵是民?
萧玠一时哑口,崔鲲叹道:这个问题,恐怕陛下自己都很难回答。细柳营心系百姓,源流尚清,但将领大多出身世家,麾下俨然是世族派系。如今是怀化将军遗风未减,但百年之后呢?
她沉声说:不管细柳营再怎么战功赫赫,陛下绝不会容许一支尾大不掉的队伍出现,这对变法来说是极大的隐患。但细柳营未有差错,陛下更不会做兔死狗烹之徒,所以才降下恩旨,允许细柳营继续独立。但如果细柳营位高权重的左将军殴杀百姓,殿下试想,陛下会不会借此机会,彻底打散细柳营?
这就是许仲纪的死穴。
还有一件事。崔鲲说,去年殿下曾致书许仲纪,询问当年查封小秦淮一事。不久许仲纪便突发痢疾,无法入京,再不久
就有了玉陷园一事。
萧玠把自己的手抬到半空,他像眼花一样,又看到手掌微微颤抖。
崔鲲担忧道:殿下,您
萧玠攥紧手掌,道:你继续说就是。
臣揣测,贩卖妇女的确是借的小秦淮的旧路,但主事之人不是秦公。崔鲲道,会不会是查封小秦淮后,许仲纪受孔阳指使,留下了这条路子做运输妇女之用。一则小秦淮明面上已然查封,且线路隐蔽,很难引人察觉;二则
萧玠喃喃:如若事败,有南秦做替罪之羊。
他明白了。
潮州户籍的月娥和蕙心为什么死,黛娘的装疯、对他的提防,还有手心的那个六的血书。
如果是细柳营做的,那她们获救后由细柳营护送,自然不会留下活口。甚至月娥和蕙心被送给的就是细柳之中的将领,她们认得人,不得不死。
但三人全死太过蹊跷,所以留下了疯女黛娘。而黛娘装疯
萧玠耳边,黛娘的歌声回响。
郎呀郎,进北山。斗恶狼,救妾还。
打狼归呀,穿狼皮。做狼装,着狼衣。
要问儿郎在何方,月亮底,尾长长
车马辘辘,月光森森,以为获救归还的女孩黛娘打起车帘。她垂首,看到细柳营士兵甲胄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狼尾。
她心中一跳,抬头看去。
月光下,救星脸上,她认出了另一张脸。
擒拿她、打晕她、卖掉她的,罪犯的脸。
要寻狼,天边望。
到底是,眼前郎。
萧玠像被一拳打在肚子上,双臂抱怀,渐渐弯腰佝偻。崔鲲忙去扶他,听见遏制不住的抽泣的声音在萧玠双唇间迸发而出,慢慢,他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拒绝再服萧恒用血喂养的长青散之后,萧玠的身体大不如前。他拽下腰间荷包,哆哆嗦嗦解开,倒出药丸合口吞下,崔鲲忙找温水替他冲服。
这样缓了好一会,萧玠才发得出声音:她一直在求救,但在潮州的地界里,她能告诉谁?她想告诉我,但是细柳营陪我来的她知道潮州和陛下的关系,她拿不准我会帮她还是袒护潮州的军队鹏英,她在手心挖出了一个六字,她在指细柳营,她在指陛下,我们叫她失望了,她、她们
她们是枉死啊。
萧玠又要开口,泪水再度涌出眼眶,他颤声问:鹏英,潮州的兵是陛下的兄弟,潮州州府是陛下的根,他们应该和陛下站在一块不是吗?他们应该是南关长城不是吗?这才过了几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打狼的军队会变成吞吃百姓的恶狼?
崔鲲眼中酸涩,无法回答。
萧玠缩在地上,终于撑着凳子站起来,问:左卫都跟来了吗?
崔鲲道:臣快马先行,金将军料理完后续事务,立刻带人赶来。
萧玠点点头,你一会知会尉迟将军,东宫卫率全军戒备,但不要露在面上。他们敢做下如此残暴之行,未必不敢向天反抗还有,通知许仲纪,我要见他,现在,马上。
***
许仲纪赶到院中,打起竹帘,看到一张酷似秦灼的少年的脸。
像秦灼,但没有秦灼那样夺目的明艳和慑人的冷气,温温和和,像一块叫人手心润透的暖玉。他穿一件家常素锦袍子,正端一盏茶,慢慢撇去茶沫,闻声抬眸。
萧玠的目光先看向他身后,点了点头,程将军也到了。
程忠冲他抱拳,末将正和许将军巡营,听闻殿下传召,一块赶来见驾。殿下有什么号令,但管吩咐末将。
萧玠笑道:没什么,有几句家常话,想单独问一问许将军。程将军这几日一直奔波劳碌,辛苦腿脚,先回去歇息吧,我这边不缺人手。
他这样说,程忠不好违逆,瞧瞧许仲纪,到底依言退下。
萧玠放下茶盏,道:将军请坐吧。
许仲纪忙抱拳,臣微末之躯,岂敢僭越。
萧玠笑道:潮州是陛下的本家,也就是我的老家。自己家里,哪有那么多规矩。
许仲纪便谢恩,一坐下,萧玠已倒了一盏新茶,亲自端到他面前。
许仲纪大惊,忙要下拜,萧玠一只手扶住他手臂,道:我离京前,陛下同我讲过潮州的事,提起过将军。陛下说,若有缘见面,让我叫将军伯父就是。初次见面,算我给伯父敬盏茶。
许仲纪双手接过,低声道:多谢殿下,臣愧受了。
萧玠看他饮一口,才重新坐下,道:去年我请伯父进京,不料全军害痢,可大好了?我这边有太医随行,可以一块瞧瞧。
许仲纪道:幸蒙殿下牵挂,微末小病,全都好了。
萧玠笑道:伯父这一场小病,倒是很巧。
许仲纪神色莫辨,萧玠端起茶盏,看那一汤深绿茶水里,沉着自己一张浅青的脸。他说:我请伯父来,还是要问那桩事当年查封小秦淮一事,是伯父全权接管。我想问问伯父,这条早已封闭的路子,是如何在八九年后再度动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