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
  甘露殿前,月亮目光如炬,萧玠蹑手蹑脚,踩上台阶。
  给萧玠熬药像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活动。甘露殿中,单独辟出一间房屋,只有萧恒和秋童可以进出;房门专配一把新锁,也只有这两人掌有钥匙。那扇门里似乎包藏珍宝,也似乎包藏魔鬼。萧玠每次到来,永远大门紧闭。
  这次除外。
  这并不是萧玠会出现的时间。
  萧玠刚走到门前,听到父亲问:怎么才回来?
  他心中一跳,已听秋童道:殿下药吃了一半,胃不舒服,便先睡了一觉。奴婢也困着了,收拾回来便晚了时辰。
  秋童给他送夜间的药时,秦寄正溜进来,吹了些迷药倒了他。看来他对此事并无知觉。
  父亲说:以后还是叫他趁热吃。
  下一刻,萧玠呼吸加紧,睁大眼睛。
  萧恒站在门内,开始解衣。
  他赤出左臂时,萧玠看到他大臂上缠绕的纱巾。随着萧恒动作,白纱脱落,露出一片巴掌大的伤口。伤痕遍布,如同烂肉。
  萧恒取过一只匕首,一只空碗。萧玠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喉咙里有人叫喊但他自己发不出半点叫声
  他眼看萧恒手握匕首,割开自己大臂,像割开一头牛羊的腱肉。
  第58章
  肌肉层绽裂的一瞬鲜血溢出,萧恒迅速咬住匕首手柄,拿碗接在手臂下。鲜血接了半碗后流速减缓,他吐掉匕首,右手开始捏合伤口。
  萧玠一瞬间头晕眼花。眼前碎片闪烁,他像看见一双手挤压一个人腹部的伤口,脓血挤出时,萧恒手臂鲜血汩汩萧恒目光专注,那人一声不吭萧恒挤压伤口的手那人抓紧被褥的手那是一只戴扳指的手。
  恍惚间,秋童已经捧来一只乌黑药罐。萧恒没管手臂,将那碗鲜血倒入罐中,迅速盖上盖子,牢牢压在案上。
  一瞬间,罐内响起剧烈撞击声,好一会才平静下去。等罐子一动不动了,萧恒才把东西倒进石臼
  是一条浑身饱胀通红、金红环目的毒虫。
  秋童端过萧玠平日所用的药炉,轻车熟路地挑拣草药,准备烹煎。萧恒从旁抓过其他药材加在臼中,拿石杵捣起来。
  砰、砰、砰。
  郑挽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二月那场大病后,郑挽青面对他的跪谢,语带深意。
  他说殿下,是有人拿血救了你。
  石杵石臼砰地一撞,萧玠一动不动,对上萧恒的眼睛。他从不知父亲看到自己时,竟能如此惊惧。
  萧恒冲一旁不知所措的秋童道:你先出去。
  秋童应声,房门再度合上。
  萧玠迈动脚步,站到他面前,问:为什么非得是你的血?为什么不能割我的血?
  萧恒说:阿爹身体里有两种蛊毒,已经长入血肉。只有这么养出来的药王虫,对你的病才有效用。
  萧玠低头看那只石臼。那虫子还没有被完全砸烂,汁液四溢。萧玠以为自己会作呕,但是他没有。
  他把视线挪到萧恒手臂上,这长久不了的。
  萧恒说:你是我儿子,我会养你一辈子。
  萧玠平静道:你死之后呢?
  没有说崩,没有说走,没有说仙去,他最直截残忍地说死。他逼视萧恒的眼睛,你死之后,再怎么办?
  萧恒似乎不为所动,到时候会有到时候的法子。
  萧玠说:你知道我最多能活到多大年纪,就算吃这药,也不过多一日少一日的区别而已。
  萧恒说:能多一日是一日。
  萧玠没说话,静静看他一会,从一旁找过干净的纱巾。萧恒顺他的意思,从椅中坐下,由他给自己包扎伤口。
  缠过第一圈时,萧玠左臂同样的位置出现幻痛。他的手指开始哆嗦,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他像个乖顺的儿子一样,说:阿爹,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可能会照你的心意,直到你没有的那天或者直到我二十岁那天才死去。但今天我知道了。
  他看着萧恒的脸,如果你还要坚持,我今天就会死。
  一瞬间,萧恒表情扭曲起来,大股鲜血打湿纱巾,从伤口迸出。
  但萧玠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他替萧恒扎好手臂,缓缓俯身,从背后环抱住他,脸贴在萧恒脸侧。在这依靠里,萧玠近乎无情地说:阿爹,我会好好治病,我会努力活下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甘露殿时,萧玠端起石臼,将那汁液倒进花盆。等他跨出门槛,才敢扶柱子弯腰喘气,已是一头大汗。
  一只手递到面前。
  萧玠闪躲一下,认出来人,撑着他胳膊直起身。
  沈娑婆将他扶在臂弯,阿子不见了您,直接慌了神。他和六率搜查行宫,臣领了腰牌,进宫来看看。
  萧玠点点头,我没事的。
  臣知道。沈娑婆静了一会,叫他,殿下。
  您出门了。
  萧玠一愣,转头回望,甘露殿原地矗立,像父亲伤痕累累的肩膀。寂静之中,萧玠似乎又听到萧恒捣药的声音,是他搏动的心跳声,砰、砰、砰。
  ***
  再回行宫,萧玠渴望痊愈的心更加急切。我便循序渐进,和他进行更深入的接触。
  我抚摸他的脸颊,也叫他对我这么做,在外人看上去,像一双情人。但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只是两个交流病情的病人。哪怕我手指刮过他嘴唇和喉结时,他会像情动一样地浑身战栗。但我知道,那是恐惧,是那次创伤留下的残痕。
  在这样的抚摸不过一日后,萧玠便要求再看《牡丹亭》。
  皇帝对此依旧踌躇,但萧玠是个足够勇敢的人。我对皇帝说,裹足不前的更不该是我们。
  皇帝道:我陪他去。
  臣会守在殿下身边,但建议陛下,最好不要陪同。我隐晦道,殿下的心结有关风月,此事不得见于尊长之前。
  皇帝沉默片刻,还是首肯。
  因萧玠看戏生过事故,戏台上下,无人不紧张。这次唱到《惊梦》,小旦便声如紧帛,堪堪未裂。那男女的巫山之梦在花园中一起,萧玠额头已汗水涔涔。
  在他表情即将产生裂痕前,我握紧他的手。
  萧玠成功度过那个傍晚,生旦谢场之时,满园掌声雷动。
  他额头抵在我肩上,满脸水迹斑斑,分不清是汗是泪。自始至终,我们两个一言不发,十指交扣。
  萧玠秋天来到行宫,转眼已到深冬。几个月来,他基本恢复了与人交际的能力,只是相对更依赖我一些。如今年节在望,他同我讲,想要赶回宫中陪父亲过年。
  他说:过一年少一年。
  话已至此,我更没有阻拦的理由。
  萧玠见我应允,难得眉眼俱笑,道:你陪我一块,好不好?
  我问:殿下回家,还是会害怕?
  萧玠一愣,冲我颔首。
  对于回宫,他的神情有欣然,有紧张,却没有恐惧。这言行不一的原因,约莫是知我六亲断尽,怕我一人孤苦,所以以此为借口,拉我一块过年。
  萧玠重新开始关心他人,并付诸行动。这是一个很好的讯号。
  冬至,我和萧玠一同登车,一时之间,只听得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之声。
  萧玠穿着全套冕服,太过沉重,隆冬时节,他耳后已出一层薄汗。我靠着车壁,不一会,萧玠便靠住我的手臂。宫门打开时,我几乎感到他胸口砰砰的震动。他紧张时还是习惯握我的手。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道:烟花。
  萧玠分过神,也抬头去瞧。烟花嗖然腾空,砰然绽放,五色光芒透过车窗映在他脸上,像一些喜极而泣的拟态。
  他捏紧了我的手。
  马车停下时,我听到车门之外传来惊呼,紧接着唱喏声起,带着兴奋和颤抖,向宫宴之上的所有人宣告:皇太子驾至!
  紧接着,衣袍摩擦声、起身声、下拜声接连响起,萧玠却车而下时,百官命妇齐齐下拜,俯身祝颂太子千秋无期。
  我看到萧玠捏紧衣袍的发白的骨节。他鼻翼翕动,胸口轻轻起伏几下,接着交叉双手,挺胸抬头,向前迈动脚步。
  去年这时候,他向天下公布自己的死期,是为了皇帝。今年,他要对众人昭示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力,还是为了皇帝。
  皇帝至今认为,能够激起萧玠求生欲望的人远在天边。只有我知道,真正的灵丹妙药,一直近在眼前。
  ***
  萧玠从萧恒身边落座后,仍频频去看沈娑婆,萧恒便吩咐沈娑婆同太子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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