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子不知道怎么讲,只能捧住他的手。
萧玠紧紧握住他,平复一会气息,靠在枕上道:阿子,我很害怕。
其实那天我看在眼里阿爹未必不会杀掉那些大臣。他这么公私分明的人,每次都是为了我,要做昏君。
阿子泣道:殿下,你是陛下亲生的儿子。你病成这样,天底下哪个老子能丢开手这么出去?
萧玠摇摇头,一个我,一个不肯立后,已经叫世家握住他的根本。他们动动嘴皮,就让陛下不管不顾陛下是个倔脾气,我不敢想世家如果再拿这两桩事得寸进尺,他会做出什么事我死之前,得帮他把这件事解决掉。
他笑了笑,更显得脸上没有血色,你也看得出来,陛下这条命是由我来吊着,但我是不成了。我得给他找个续命的。不然,我合不上眼的。
阿子心中一酸,已听萧玠道:你请太医来,帮我吊吊精神。还有一个月就是冬至,到时候百官朝贺,我得去一趟。还有,那张字条你交给陛下,让他看看是谁的字迹,对方说不定有内情禀报
冬至日,天子开含元殿,照例宴请群臣,起码君臣对峙的锋芒被觥筹交错粉饰,也被年味儿冲淡了。也就是这一日,群臣见到了盛装的皇太子。
随着大内官秋童一道呼声,皇太子的履声响起,赤舄踏在地毯上,同时传来环佩轻鸣的声音。所有人随之下拜,同声呼道:皇太子殿下千岁。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千岁的祝福对太子秋蝉般的生命来说是何等讽刺。
他们只听到太子道:众卿请起。
殿内灯火已燃,皇太子浑身如溢华彩,面容隐于旒珠之下,气色也叫人难以觉察。抢在太子行礼之前,大内官已经奉皇帝旨意扶住他,道:陛下请殿下入座,咱们这就开宴。
一席宾主尽欢,似乎相睦如初。皇帝不叫给太子置酒,另叫他吃一种甜浆,太子自然依从。酒过三巡,太子便问:听说曾经有冬至联诗的前例,从前却没见过。
一时没人敢接话,只觑皇帝神色。
冬至联诗是李寒在朝时开的例子。李寒到底是文人出身,有些才情,世族子弟多工于辞赋,在当年也是热络新旧两派的手段之一。只是李寒死后,萧恒便把这旧习弃置不论。
个中因由,以太子之聪慧,何以不察?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皇帝便含笑道:有些年没玩过,你问问诸卿,愿不愿意陪你?
夏秋声自然头一个应肯:臣等自无二话,只是不知要作什么题目?
皇帝道:不拘什么,只要吉利些,都好。
杨峥笑道:那就不如抽签。陛下写几个词来,我们抽着哪个便作哪个,这才有些乐子。
皇帝写了几个签筹,大内官便请群臣来抽。大伙一看,均是去病、避灾、百岁、康健之语,作诗更是花团锦簇起来。轮到太子,皇帝投去目光,温声问:阿玠,你呢?
太子展签一看,笑道:臣是长生。
天子的声音有些异样:好,是好兆头。
太子笑道:臣才疏学浅,如今班门弄斧,诸公见笑。
杨峥道:殿下过谦,咱们夏相公才高八斗,整日没口子地称赞殿下。再说,殿下与陛下更是父子,父亲校检功课,有什么怕的?
太子道:怕的就是校检功课。
大伙俱笑起来,见太子沉吟片刻,举杯起身,笑道:臣有了。
众人见太子立起,身姿优容,手指却微微颤抖。
仅作一首诗,太子竟紧张至此吗?
众人思索未毕,已听太子开口道:
列仙逢翠迹,登我白玉京。
朱颜千桃色,绿发万松明。
灵鹤逐云水,神龟变沧瀛。
铿鸣虎鼓瑟,宛转凤调笙。
麻姑辞霞至,献芝祝长生。
所有人等他再开口,可好一会,都没有听见太子发出声音。
众臣面面相觑。就这几句?
这几句很是平庸,就算作古体,也不成形制。众人要夸赞也得搜肠刮肚。
而太子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灯火晕他一脸颊暖色,那苍白面孔便美如冠玉。太子手中杯盏却依旧颤抖。
这时,所有人听见他轻轻呼吸后再度开口。
太子说:不羡长生子,但羡薄命儿。
他毫无退避地望向皇帝,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大。这一幕被史笔记录,成为梁昭帝纪年里最令人难忘的宫宴画面。太子萧玠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回荡:
长生难得团圆久,薄命无求死生同。
死别生离两不知,亦若灵药在仙宫。
歌哭声外云霄后,身在碧海君在瞳。
泪湿北宫惊苦雨,心叹南关过春风。
相思何必悲儿冢,雨吹风度亦相逢。
独怜阿父秋来瘦,寸草摇折难事终!
大椿大椿荣且永,严霜催兰风飘蓬。
寒添毳衣饥添食,谨杯浅酒慎龙骢。
但恨作此薄命儿,蜉蝣夜死被露红。
春晖未报魂不灭,世世牛马候家翁。
奉皇十五年,冬至宫宴,太子萧玠越过天子,公然宣布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即将早折,这对大梁来说,是一场足以翻天覆地的大震动。
萧恒自欺欺人地抗拒噩耗,萧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作出逼迫。
他是一个狠心的臣子。
也是一个苦心的儿子。
我不羡慕长生的人,我只羡慕薄命的人。
活得越长团圆越短,薄命之人就不用苦苦相求同生共死了。这正如月宫仙药,得以疗愈生离死别之苦。
歌哭声外云霄之后,我身在青天,而你在我眼中。
我的眼泪化作北地的雨,我的叹息化作南地的风。您如果思念我何必要哭我的坟墓,风雨来了,就是我来见您了。
我没有什么遗憾,只难过您自己形单影只、为我消瘦,而我即将离世,不能侍奉您终老。
父亲啊,父亲啊。您要像大椿一样既荣茂又长寿,哪怕我已是霜打兰花,风中飞蓬。
您以后冷了添衣饿了添饭,少喝酒,骑马也要谨慎。
我只恨我是薄命之人,像蜉蝣一样死去,只有带朝阳的露水埋葬我。
没有报答您的恩情前,我的魂魄永远不会消灭,生生世世我都为您当牛做马,我会在来世等待您啊。
久久沉默里,萧玠自己饮掉那盏浆水,捧衣出席。他跪倒萧恒面前,一字一句道:
臣萧玠,伏请陛下册立皇后。
第20章
冬至日后,太子重病的消息天下皆知,请立皇后以继新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人言纷纭里,萧玠终于病倒。迷迷糊糊察觉有一双手给他换帕子擦身,将他抱在怀中,拿勺一点一点喂药,像喂一个不足月的婴儿。
阿爹并没有因为这事厌恶自己。
萧玠没了牵挂,心中一松,更是病榻缠绵起来。白日有些清醒的时辰,便闻见满屋药气,似乎一轮一轮的人给自己把脉掀眼皮,然后避到帘子后,操着不同的口音向天子汇报病情。
帘外摆着把太师椅,萧恒不是守在榻边,就是坐在那里。
他不上朝吗?
萧玠只动了动念头,下一刻,又陷入混沌之中。
无数方子用下去,萧玠的病情依旧时好时坏。坏时两日睁不开一次眼,好时便能有半日清醒的时间,甚至还能起来吃药用饭,和人交谈几句。
但无可避免,病榻上的皇太子迅速消瘦下去,象征生命力的血色从他的双颊和嘴唇上消退得毫无踪迹。这叫赶来贴身照料他的阿双恐惧万分。
许多年前,她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迹象,在萧玠出生前后,那人收到来信,经历了萧恒之死的打击。
萧玠醒时见到她对自己笑,抬手给她擦拭眼泪,问:姑姑,过年了吗?
阿双道:快了,快了。
萧玠点点头,吃过药,说一会话,又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他看到有人守在榻边,见到他睁眼浑身猝然一动。不是阿双也不是萧恒。
萧玠看着他的脸,想笑,许久,才讲出一句:你回来啦。
郑绥尚未解甲,半跪在他榻前,紧紧握住他伸出的手,声音也嘶哑:我回来了殿下,我回来了。
萧玠静静注视他片刻,见他嘴唇干得起皮,脸上沙尘还未擦洗,便想到是得知消息,一路疾驰而归。
萧玠笑道:还没见过你在军营是什么样子,小时候你练兵,叫我去,但我总在生病。本想今年求陛下的旨意,准我去崤关犒军没想到,还是累你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