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切毕,萧玠又重新坐回去,冲他歉然笑笑。夏秋声心中酸涩,终于道:陛下不日御驾启程,同殿下讲过吗?
萧玠有些茫然,陛下要出京?
夏秋声颔首,是,圣旨以下,陛下要亲巡九州,审查贪案。
萧玠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没和我说。
夏秋声叹口气:今日早朝听陛下一直在咳。圣体若有恙,天下岂能安定?
萧玠心揪起来,直觉却更敏锐地觉察到另一件事,老师不想陛下去查贪贿吗?
夏秋声默然片刻,问:殿下还记得诸公之乱吗?
萧玠脸色一僵。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件事却成为很多人生命和时代的分水岭。
那场动乱让他失去李寒,让秦灼失去阿皎,也成为打碎他家庭的致命一击。
夏秋声叹道:诸公之乱的导火索就是新法推行太过迅猛,京中世族不满,借陛下大公离京生乱。殿下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徐徐图之方为正道。因为陛下一时之不能忍,裴兰桥身死,文正公分尸,大梁气数至今未能回转,而反贪一事直接触动世族根本,掀起的风浪当为昔日数倍。殿下,如今朝中栋梁缺乏,陛下的身体也不如往日了。这样大张旗鼓臣只怕,群臣骚动,非朝廷之福。
但这不是陛下的错啊。萧玠喃喃,难道不怪贪贿之人,反要怪罪惩处他们的人吗?
夏秋声语重心长,殿下所说是为人之道,并非治国之道。天子御下,不仅要选拔贤才,更要善用庸人。贤臣有贤臣的用法,庸臣甚至奸臣也有他们的立身之处。陛下行事非黑即白,臣叹服之至,但的确并非为君之道。
萧玠不出声,低头瞧吃干净的药碗,许久,还是道:我不明白,老师,圣贤道理告诉我,君子皭然,涅而不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果黑白都能混淆,那是不是有罪无罪也可以混淆,救人杀人也可以混淆?那我们立身的到底是礼仪之邦,还是禽兽的王朝?
夏秋声默然许久,殿下这句话说得不错,世上之人,大多只是披了张人皮。
窗外林叶沙沙作响,萧玠沉默一会,轻声问:老师,人不过一日三餐,日常衣食,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呢。
夏秋声道: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吃过珍馐佳肴,便难野菜糟糠。穿过锦帽貂裘,如何芒屩布衣?更别说宗族世代的排场规制,只说一次族中祭祀,从祭品取用到陈设布施,如何也不下千金。由奢入俭难,要断财路,实则断命。
由奢入俭难吗?
萧玠问:为什么陛下就能做到?
夏秋声道:所以是陛下做陛下。
***
夏秋声离开行宫时天色已昏。
萧玠晚饭一直克化不动,但为了吃药,总要迫自己吃半碗清粥。这夜粥吃了两口便放冷了,阿子守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劝,反而萧玠先开口:阿子,你说一个人节衣缩食,一支蜡烛就要点两个晚上,而另一个人只生日就要昼夜点满城的灯。他们两个过日子,是不是注定不长久?
阿子不知如何答话,萧玠却先笑道:这粥我吃不动了,不要倒掉,做明天朝食吃。我先吃药。
阿子应一声,正要端粥出门,突然见一个身影快步进院,穿着正是龙武服色。
龙武卫将军尉迟松向萧玠抱拳,行宫出了命案,臣等特来护驾,请殿下安心!
萧玠霍地起身,拨开阿子冲出门,急声问:怎么回事,死者是谁?
尉迟松道:教坊司一个乐者,名唤春玲儿。
第14章
行宫,清心阁。
医官手指离开垂落裙边的软绵手腕,向何仙丘摇了摇头。
何仙丘叹口气,转身向萧玠揖手,此地只怕冲撞殿下,请殿下移驾堂前。
萧玠却抬步上前,见桌翻案倾,春玲儿仰面躺在地上,脸色紫青,双目微睁,俨然断了气息。
他轻轻喘了几下,转头问:什么死因?
医官道:应当是喘疾发作。
萧玠问:断气多久了?
医官答道:如何也有两个时辰了。
萧玠问:行宫一直有专人徼巡,各处房屋也有掌管。两个时辰,都没人发现吗?
何仙丘道:殿下有所不知,清心阁从前做收存乐器之用,后来仓库迁址,这边也渐渐废弃,是以察觉的不及时。
萧玠蹙眉,那她为何会死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何仙丘取了册子,校对过奉给萧玠,回禀殿下,今日清心阁是她当值。
萧玠接过一看,册上记录清心阁当值人员,今日的确是春玲儿在值。笔墨没有涂改痕迹,应当是早就定下来的。
医官检查过春玲儿口鼻,用短镊夹取出残存物,道:殿下,她鼻中有吸入的杨絮,依臣推测,应当是受杨絮刺激引发喘鸣。这边又偏僻,不得及时救治,如此窒息而死。
萧玠低头一瞧,地上果然有吹落的杨絮,向南的窗户上也有杨花积存。
何仙丘叹道:她是打羯鼓的,一身很好的本事,只可惜
萧玠心中一片冰冷。
清早才从春玲儿处发现端倪,傍晚她便横死行宫,天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窗外一阵寒风吹入,萧玠猛然一个瑟缩。医官忙道:殿□□弱,禁不得风,还是赶紧回暖阁吃些防寒的药,以免引起旁的症候。
阿子忙取那件海龙皮大氅给他披好,萧玠有些浑噩,由他扶着出阁子。脚踏上台阶,袍摆便被吹得扬起。
不对。
今日吹的是北风,窗台上的杨花压根积存不住。
他猛地调头重新回去,急声问医官:她真的是窒息而死?
医官颔首道:千真万确。
萧玠眼睛定在虚空,喃喃道:但窒息而死,不一定是喘鸣。
他似乎想起什么,从春玲儿尸身旁蹲下,翻检她衣袖,又察看她暴露在外的肌肤。终于,在萧玠翻过她手掌时浑身一震,接着他迅速道:不对,不对,春玲儿不是喘鸣,是被杀地面也有抓痕,她临死前在挣扎!
医官思索片刻,但有些人喘鸣猝死也会有意识,挣扎并非异常。
萧玠握紧女子手腕,银镯滚落时打开她的五指,她指甲里有血,但她身上没有伤痕。你们看她的脸!
阿子轻轻叫一声,她的鼻子是不是有些歪?
萧玠说:叫仵作,瞧瞧她的鼻骨和牙齿。春玲儿脸色绀紫,但口鼻却有些苍白,很可能是被捂死。
何仙丘讶然,春玲儿平日虽性子古怪,但从未与人交恶,若说谋杀,臣总觉得
何判官。萧玠打断,这是本宫的旨意,你听命就是。
他提高声音:龙武卫听令,封锁清心阁,不许任何人出入。再持本宫手令,请大理寺立案调查。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罪魁落网之前,先不要惊动陛下。
等安排好一切,萧玠才放自己咳嗽起来。阿子忙替他抚背,急声道:殿下先回去服药吧,这几日才好些,再受寒怎么得了?
萧玠也不再强撑,攥紧结系大氅的衣带,由阿子搀扶走出门去。待服过药,萧玠咳嗽方好一些,阿子收拾药碗,见他正捻着一支点翠钗子出神。
阿子笑道:殿下今日明察秋毫,奴婢佩服得不得了。
萧玠因服药脸上有些热气,气色也显得好一些,闻言笑一笑:我读过文正公审案的手记,粗略记得一些。
阿子道:殿下不是疑心春玲儿背后的干系么?如今她暴死在此,那可怎么得了。
萧玠抬指看那枚钗子,微微灯火下,翠羽流光溢彩,宛如绸缎。他鼻中轻轻出一股气:他们兵行险着,却是蠢招。从前这事不能光明正大地查处,可如今出了命案,便能由大理寺介入审理了。
他沉声道:依我瞧,背后之人极其熟悉行宫事务。他在清心阁杀春玲儿,是一早就对她的行迹和职务了如指掌,这不是外人能做的事。他们宁要杀人也要阻拦我继续追查,只怕背后干系重大
突然,萧玠声音微微颤抖,你说,他们会不会加害陛下?
阿子忙道:殿下安心,朝堂之事奴婢不清楚,但奴婢晓得,历朝历代谋逆的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巴掌。这些大臣都拖家带口,哪敢动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奴婢该死,如果陛下有个万一,当是殿下承继,到时候不诛他们十族就是好的。这些高官个顶个的精明,岂会做此等糊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