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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1228节

  “师兄知我。”杜英微笑道。
  王猛话锋一转:
  “不过仲渊,或许别人还不有此一问,余却是想知道,仲渊打算将未来朝廷的疆界确定在何处?”
  “师兄认为呢?”
  “仲渊年纪还轻,在大肆扩张疆域之前肯定还是要尽量与民休息的,而且也需要等待外部的机会。”王猛回答,“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恢复已经分崩离析的朝贡。”
  自晋室南渡、威望降低之后,朝贡自然也就变成了大家看心情爱来不来,来赚一笔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来赚还能省路费的行为。
  而朝贡建立的根本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中原王朝施加影响,甚至是干涉小国的权力更迭,从而让这些小国每一任君主都无法忽略中原王朝的存在,并且自愿或者不自愿的参与到中原王朝对外征战之中,比如盛唐南征北战,这些附属国的“唐协军”出动人数甚至能在唐军之上,成为作战的主要炮灰。
  显然,东晋苟延残喘于江表,早就已经失去了对整个北方的控制,更谈不上什么征伐四夷,四夷不来找他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朝贡体系对其来说也完全是赔钱的生意,没必要做。
  而杜英一旦恢复朝贡体系,意味着原本需要作为炮灰的本朝子民,就不需要承受这样的负担,于是也不用担心自己在家里好好的耕地,突然就“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这自然也让朝廷可以精兵简政,让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形成良性循环。
  王猛又把目光落回到舆图上,也落回到引出这个话题的交州战略上:
  “在之前朝廷的朝贡之中,也包括从交州继续向南的诸多国家,只不过后来也都陆陆续续的没有了联系,现在借助开发交州,正好可以和他们之间恢复往来、开展贸易,从而进一步推动造船的发展,让交州和内地的联络更加密切。”
  就像是杜英之前和韩胤、顾昌等人讨论交州开发时提到的顺路开发晋安一样,现在当天南诸国逐渐通过海路和中原建立联系的时候,交州就不再是整个贸易路线的末端,而变成了贸易路网之中的一个关键节点,到时候交州自然而然的就融入到中原了。
  而这些南方的小国家,向往中原,中原的力量也能够顺理成章的进入,巨大的贸易网络也会进一步向着更遥远的地方扩张,到时候这些小国家也会逐渐和交州一样融入华夏。
  所以王猛现在也必须要问清楚一个问题:
  随着朝贡体系的恢复、贸易的发展,未来朝廷的疆域注定了越来越辽阔,那么杜英心中的界线又在何处?
  毕竟帝国的扩张也不可能是漫无止境的,当对于土地的贪欲凌驾在一切之上的时候,势必要背后支撑着帝国运转的百姓付出更大的代价,以掏出更多的军费支持大军在更遥远的角落征战。
  杜英缓缓说道:
  “未来朝廷的疆域,不会越过难以逾越的真实界线,比如西面连绵的高山、又比如南面无尽的丛林。想要跨过这些地方实现对更遥远土地的治理。
  现阶段来看,劳民伤财,所投入的绝对会大于所获得的,久而久之,内部的经济民生要被外部的战事拖垮,一旦一场失败,就是整个王朝的分崩离析。”
  从高句丽碰了一鼻子灰的隋炀帝,大概要点个赞。
  对外开拓战争,的确能够在最大限度上转移内部矛盾、提升整个民族的归属感和自信心,但是无疑也是带着偌大的王朝走钢丝,一旦摔下来,各种牛鬼蛇神都要探头,就像是那秃鹫,迫不及待的想要在尸体上撕扯下来一块肉。
  甚至即使是胜利了,也有可能会换来一地鸡毛,就像是汉武帝后期民生的衰败,和一直持续的战争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当然,杜英并不是否认汉武帝是一代雄主,因为为了生存,有些战争是必须要打的,没有退路。
  但杜英不想成为隋炀帝,也不想成为后劲乏力的汉武帝,他要将国家的战争开支和随之带来的收入维持在一个只存在小差池的平衡上,一旦完全砸钱打仗,那国家的萧条,指日可待。
  因此杜英接着说道:
  “在保持有前朝的疆域境况下,不能放弃对外的探寻,同样也不能放弃对一些化外城镇的占领和控制。需要保证的是两件事:
  天下没有更强大的对手,何处有我们需要的矿产并且能够快速转运到中原。”
  第一九九二章 列强竟是我自己
  杜英也曾经多次考虑过未来如何面对更加广阔的世界。
  这大概不算是好高骛远,因为在有了火器的加持下,杜英最终能够横扫中原,本来就已经不是存在悬念的事。
  而对于四方,单纯的不断占领显然不切实际,就像是方才杜英和王猛所探讨的那样,骤然扩大的疆域却无法获得财力物力的持续供应,再加上遥远的距离会直接影响到朝廷的决策,所以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在通讯手段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之前,杜英也不打算把实控范围设定的太大,不过也不可能只局限在传统九州的范围内,帝国的周边定然是要留有足够的缓冲,而且已经在历史上的盛唐得到验证的烽火台体系,也能够确保朝廷在遥远的西域仍然能建立完善的屯兵、警备系统。
  当然,安西都护府的最终崩塌,是因为安史之乱的内部战争,也是因为外界强大敌人的出现——步步蚕食的大食人最终让边境上的诸多小国陆续倒戈,这成为怛罗斯之战唐军饮恨的关键,也让安西都护府的存在价值受到了朝廷的质疑。
  稳定内部,那不归边将来管,但是杜英提到了边军应该负责的一件事——警惕且监控有变强迹象的对手。
  利用朝廷恢复的朝贡体系和随着商贸铺开的贸易网络,监控着这些小国家的一举一动。
  学习汉家文化和新政,这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华夏文化本来就是建立在深深地地域认同、民族认同和血脉认同之上的,所以信仰华夏文化的人,就会不由自主的热爱并且眷恋着这片土地,也会让这些小国子民自惭形愧,将前往华夏视为近乎于朝圣的存在。
  若是单纯的这样做,只会进一步加深中原王朝在这些小国之中的影响力,所以杜英巴不得更多的国家效仿新政,最好是照搬新政。
  毕竟杜英现在推行的新政对于进化到九品中正制的华夏来说都是降维打击,从工商业到科举制,无一不是划时代的,若不是杜英从北方白手起家、拳头足够硬又没有掣肘,只怕新政的这种种条款也不可能为朝廷和世家所接受。
  而对于那些甚至还在奴隶制,甚至是散乱部落制度下徘徊的小国来说,新政自然具有普适性,且高度发达并逐步完善的新政体系也让这些小国很容易就心向往之。
  因此真正需要提防的,反而是那些有自己的想法,把新政视为洪水猛兽,又甚至学习了新政还要依托于本国的实际情况做出调整的那些优秀掌权者们。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成为杜英对外施加威望的绊脚石,而且真的发展出来一套完全适合于自己国家现状的施政方针,也会让其国力节节攀升,快速变成一方霸主,到时候反过来挑战中原王朝在本区域内的霸权。
  杜英真正需要做的是把这些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
  除此之外,杜英指出的另外一点,自然就是资源。
  工商业的跑步前进,是建立在资源源源不断的基础上的,这和小农经济只要有一块地、一头牛、一把种子就能够创造生命的奇迹不同。
  矿产资源的探索、开发,刻不容缓。
  杜英在当时进入巴蜀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对南中的矿产进行探索,不过目前还是停留在和南中各部蛮族保持贸易来往、建立关系基础的地步。
  而未来杜英有了余力,自然要开始进一步的探寻,这背后或许也会伴随着不知多少腥风血雨,但是为了整个华夏民族的崛起,杜英并不在乎。
  哪个民族的崛起不是踏着累累尸骨而上?只要那尸骨中大多数非我族类就可以了。
  与此同时,海外的各处资源,无论金银铜铁锡铅,自然都不能放过,因此在需要海外资源和无力向海外扩张的矛盾之下,杜英给出的解决方案自然就是“建立据点”。
  建立矿场和港口,确保着周边的安全,就足够了,更辽阔的地域就交给本地人去撒欢儿。
  大家只要做好贸易、甚至为本地人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王猛是一代英杰不假,但是也架不住杜英的这些思想完全是跨时代的产物,所以一时间也难免云里雾里、摸不到头脑。
  杜英也不着急,索性就一点点的为王猛解释,甚至还摸出来一张基本不符合真实情况、只有大致方位还算准确的舆图点点画画,为王猛说明自己的一步步构想。
  “高句丽是留不得的,此为东部边陲也,海东屏藩,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彻底拿下整个辽东······”
  “西域是要全部吃下来的,继续向西,先探明情况,葱岭不好翻越,这件事余打算交给桓冲放手去做······”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交谈到了深夜。
  这些想法,王猛恍惚之间记得,多年以前,漫天飞雪的华山之中,杜英好像曾经发酒疯一样在一片苍白的雪地之中一边勾勒舆图,一边大笑着对自己说出来。
  屈指一算,那大概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个时候躲在屋檐下的王猛,对于师弟的疯癫,又好气又好笑,很想进屋烤火,但是又担心这家伙摔倒在哪里,只能无奈听着。
  而此时此刻,许昌城的烛火下,王猛也突然意识到,在那场大雪里,他认为疯癫的是师弟,但是或许······师弟并没有疯癫,只是因为自己无知。
  天色已深,王猛看着勾勒了无数笔墨的舆图,长谈一声:
  “此可为一代之功也?”
  杜英回答:
  “一代不可为则两代,两代不可为则三代。华夏上下,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代代为继、生生不息之精神。”
  “愚公移山?”王猛笑问。
  “是啊,这就是愚公移山。”杜英却郑重的回答,“而我们就来挥动第一下锄头。”
  杜英说的认真,王猛也收起来笑容,颔首说道:
  “愿此为千秋功业。”
  杜英起身,走到堂前,看着皎洁的月色倒映在庭院中,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仿佛真的在聆听古往今来的圣贤达者透过这亘古不变的月光传递来的回答,良久之后才似回答王猛的祝愿: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同时在心底,杜英也忍不住感慨,又是控扼小国,又是建立据点掠夺资源,这和开发殖民地又有什么区别?
  列强竟是我自己。
  第一九九三章 天子可在此读书
  临近洛阳,这辘辘逶迤北上的车队之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关中出身的将士和官吏们自然都松了一口气,回到洛阳就算彻底进入关中都督府最传统的势力范围,比不过长安,也足以带来家的感觉。
  而皇室子弟和朝廷官吏们,则忧心忡忡,明明是司马氏的中朝旧都,可是现在的洛阳城却像是张开嘴的巨兽,进入其中,恐怕此生都很难挣脱。
  而且中朝先是诱发八王之乱,接着是永嘉之乱,洛阳都被一把大火摧残,这里诚然曾经见证了司马氏登基开国的荣光,也无疑记录了司马氏糟蹋社稷的耻辱。
  脸皮再厚的人,也难以直面这耻辱,否则也不至于先帝曾听闻王导讲述中朝战乱之后掩面哭泣、羞与为伍。
  但现在,洛阳就在眼前,不想看也得看了。
  洛阳经过战火摧残,这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心知肚明,之前这也曾经成为反对还都、拖延时间的重要借口。
  不过杜英镇压了大部分世家之后,剩下的人也不敢再提这件事。
  车队从轩辕关入洛阳,取道龙门直接前往洛阳城,道路两侧逐渐有人聚集,踮着脚张望。
  “这是洛阳?”车队中,有人掀开帘子惊讶的看着道路两边的繁华景象,因为这和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没有土地荒芜,没有白骨露于野,也没有断壁残垣。
  良田已经在开垦,屋舍已经在建设,不远处的烟囱吞吐着烟,而远远的可以看到屋舍延伸整个山坡,飞檐大殿,盘踞山顶,俯仰天地。
  “那是?”
  “龙门书院的大殿,祭拜的是历代先贤。”
  “何谓先贤?孔圣人?”这一次发出这个疑问的不是别人,正是马车上的褚太后,她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掀开帘子打量着洛阳城外的景象。
  “不只是孔圣人,只要作出贡献,无论是文学、工业、农桑,都可以入祀其中,享受千百年香火不断。”随同在太后和皇帝车驾旁边的自然是太傅郗昙,虽然本人其实也没有来过完全推行新政之后的洛阳城,不过郗昙对于洛阳建设的细枝末节还是很清楚的。
  报纸上早就已经将城池建设的每一步都公之于众,只不过在偌大的江左,又有几人能够潜心研究,这座古老的城池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改变?
  而且就算是真的去看那每一个文字,没有亲眼所见,只怕也会更倾向于认为这不过是一场虚伪的宣传和炒作,关中都督府又有多大的钱财和实力,能够在废墟上建设起来这样的一座城池?
  还阡陌交通、书声琅琅,骗谁呢?
  甚至包括褚太后本人,也曾经抨击过关中报纸的华而不实,只知道没有底线的吹嘘关中新政,报纸上真正能看的也就是那些连载的小故事——毕竟这不是一个讲求三从四德的时代,女子们没有必要对于那些报纸上感人的爱情故事避若蛇蝎,她们可以放心大胆的讨论其中的细节、甚至还主动对自己觉得并不完美的环节进行修改。
  褚太后自然也不能免俗。
  然而现在看着关中报纸上描述的这些,全部都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她的脸上也难免多了几分惭愧。
  “士农工商,那工匠和商贾都是贫贱人也。如何能和孔圣人并列,享受香火?”这一次发问的是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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