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62节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若是不去重视一场战事本身的细枝末节、风吹草动,自以为目光长远,那么说不定正落入敌军的圈套之中。
很显然,杜英至少不会像习凿齿那样过分。
这并不是杜英吹嘘,毛穆之自己能够亲眼看到,杜英对于其余几个方面上的主将放权有多大。
王猛独自一人指挥着河洛、河北和河东三个方向上的关中王师,而关中都督府影响最大的突破也的确就在这里。
更不要说寿春的郗恢、京口的谢玄,甚至还有敦煌的桓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督在用人方面的确能够给予一方主将最大的信任。
这些想法在毛穆之的心中徘徊不去的时候,众人已经抵达了犍为郡府。
张玄之带着一众参谋等候在门廊下,看着随杜英而来的毛穆之,顿时笑容满面:
“看来将军已经有所决断了。”
毛穆之自然知道,这家伙断不是什么好人。
杜英再怎么讲求事必躬亲,也不可能真的事事处处都需要亲力亲为,顶多就是过问一些重点关键的、抽查一些看上去不那么重要的。
毛穆之的归降与否,显然也顶多属于被过问的行列。
他可没有自视甚高到认为杜英能够为了劝降他而倾尽全力、智计百出。
根据关中都督府一向各司其职的分工特点,估计从一开始挑拨习凿齿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到后面的散播流言,最后到和习凿齿达成种种令人所不齿的暗中勾当,恐怕都是这位笑眯眯的张主事的手笔。
所以毛穆之不冷不热的应诺了一声。
张玄之何等聪明,自然意识到毛穆之已经猜到谁是罪魁祸首了,因此也并不着恼,侧身让路,而杜英举步上前,正看到站在张玄之对面的一名年轻人,便笑着引荐道:
“宪祖可知道此人是谁?”
毛穆之看他面生,可是隐隐约约的又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一时发愣。
倒是那年轻人率先拱手说道:
“上一次和将军相见,还是在城北山谷之中,末将张蚝,统率骑兵,添为军中偏将。”
毛穆之如梦初醒,注视着张蚝,反倒是把张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失礼,毛穆之收回目光,叹道:
“将军年少有为也,这一战,诚然有内内外外诸多缘故,但是余的确是败了。”
败了就是败了,虽然这一场失利有习凿齿的影响,有关中的恶意散播流言干扰,也有南中各部的自行崩溃牵动军心,但是毛穆之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山谷之中的这一次短暂交锋,自己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对手。
只不过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偏将,而且很有可能是刚刚因为此战之功而被提拔上来的,之前甚至都还是校尉,所以这让身为方面主帅的毛穆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放眼所及之处,整个议事堂上哪里还有白发苍苍的身影?甚至毛穆之这种正儿八经的中年人都少之又少。
年轻人固然可能不稳重,可能把战争当做儿戏,可能有种种缺点,但是现在也的确是这些年轻人正在创造着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料想过的制度,一个崭新的世界。
张蚝嘿嘿笑道:
“战事本就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此次我军尽占之,将军输得不冤。
若是这都不能让将军吃亏的话,余恐怕此生也就是个小小的校尉了。”
张蚝谦虚两句,毛穆之心里也算好受了些,拱了拱手以表示对这个战胜自己的年轻人之欣赏和敬意。
杜英则已经站在舆图前,也看出了毛穆之的失落,微笑着说道:
“张蚝是骑将,擅陆战。而之后的战事,恐怕也非他所长,需要宪祖操劳了。”
说罢,杜英的手已经落在了荆州上:
“我军进入巴蜀,一方面是为了巴蜀的土地和物产,而另一方面便是为了成高屋建瓴之势,威压荆州。荆州得宁州和益州为我所有,定然会全力备战,所以南下荆州,于我而言,刻不容缓。
都督府之前虽然也不乏有荆州出身的文武,但是离开荆州久矣,且多半也都在河北、河东等地奔波,不易动身前来巴蜀,所以想要东进荆州,宪祖乃是不二人选,余还需问计于宪祖。”
第一六七七章 荆州水师的长短之处
说罢,杜英倒是没有忘了向众人先介绍道:
“扬武将军之后将负责统带巴蜀兵马攻略荆州。余打算整编巴蜀、宁州等地的兵马为益州军,归由扬武将军指挥,同时编练益州水师,归属于益州军之下。
现在就请宪祖尔先介绍一下荆州水师的概况,六扇门虽然林林总总也搜集了很多情报,但是多半都是道听途说,恐怕还是宪祖知道的更加确切一些。”
毛穆之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当即进入状态:
“荆州水师在打造之初便是为了防守大江以及渡过沔水、转运兵马北上中原,都督以及诸位也应当知道,之前大司马北伐关中,便是借助荆州水师快速抵达武关外,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
杜英他们自然印象深刻,当时桓温几乎是直接借助水师绕过了氐人在南阳的防线,导致氐秦驻扎在南阳的主力大军被包抄后路,大败亏输,也正是因为氐秦崩溃的如此之快,才让杜英有机可乘,否则关中都督府恐怕还在幻梦之中。
因此都督府上下还是要感谢荆州水师之强悍的。
毛穆之则解释自己为什么此时要助长荆州水师之气焰:
“荆江水面宽阔、河湾众多,而沔水作为大江一大支流,河水虽然湍急,但一样河面宽阔。
荆州水师在打造战船的时候也都是为了应对这两条河流之所需,因此水师之中多半都是楼船、蒙冲之辈,且这些船只近乎别无二致的都是宽而大,船楼高耸、军械林立,如此才能够尽可能的转运兵马,并且发挥投石、弓弩等等的强悍之处,压制岸上兵马。”
杜英和张玄之等人顿时眼前一亮。
又大又宽的船体固然安稳,也能够运输更多的兵马,尤其是可能对水上生活并不熟悉的陆师,但是出于这样目的建造的船只必然体型硕大而笨重,在河面上想要回转腾挪并不容易。
尤其是自夷陵向上游,过三峡,经白帝城到巴郡这一段水路,曲折湍急、江面狭窄,因此显然并不适合荆州水师的船只开进。
且方才毛穆之还提到了一点,便是这些船只的武备都以远程掩护为主,诸如在高高的船楼上架设弓弩以及摆满投石机,这样的确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水师对陆攻击的威势,而且面对之前没有的敌人——没有水师的氐秦——这样安排也是合情合理的。
欺负的就是你家陆师。
但是换到了关中王师这边,自然就不一样了,杜英完全可以打造一些小型船只,在江面上穿梭,既能够快速突破敌军船阵,又能够逼近敌军射击死角之后、攀援进攻。
在狭窄的三峡江面上,荆州水师就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胖子,想要挤进来,就要暴露出来太多的弱点。
“难怪昔年大司马入蜀,求一个兵贵神速。”张玄之恍然说道。
当年桓温明明有着实力强悍的水师,却选择了轻兵疾进、悄无声息,大概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一旦为当时的成汉弱小但灵活的水师堵在夔门,那就进退不得了。
“是也。”毛穆之予以肯定,“所以时至今日,荆州水师也很少动身入蜀,从荆州到巴郡的运输一般都仰仗于寻常商船。
不过当初大司马入蜀之后,为了掌控巴郡,还是在巴郡打造了不少战船的,以取代荆州水师,此时这些战船犹然还在巴郡。
所以荆州水师等闲不会溯流而上,不代表我军就不会面对水师之威胁,好在习凿齿这小人经过此番曲折,恐怕也对关中王师心怀畏惧,不见得就敢发动进攻。”
杜英笑道:
“习凿齿不敢来,我们未必不敢去。”
毛穆之顿时惊讶的问道:
“水师尚且未打造,都督便欲进攻巴郡邪?”
杜英伸手指了指巴郡:
“巴郡为从荆州入蜀之门户,控扼巴郡,则可令荆州水师无立锥之地,才能让我军安心的在沿江各处州郡打造船只,而不用担心有一天巴郡甚或者荆州的水师直接溯流而上、杀将过来。”
听闻杜英所言,毛穆之倒是收起来惊诧的神情,端详着舆图,似乎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样是否具有可行性。
杜英则看向张玄之,如今整个都督府之中最能跟上杜英思路的自然就是张玄之的,这大概也是因为长期以来两个人一直站在相似的视角考虑问题,所以此时张玄之直接说道:
“寿水和犍为两战,我军的折损并不是非常多,且张将军麾下有收拢来的蜀南世家和巴人部族兵马,而毛将军麾下还有宁州可战之兵,林林总总加起来,哪怕是去除留守各处郡府的,总也要有三四万可动之兵。
只不过从犍为、成都和巴西郡三个方向同时出兵巴郡,我军兵力分散,且粮秣运输,之前还从未走过这条路,恐还需要多加探查,因此属下认为进攻巴郡是势在必行,但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让六扇门和斥候在沿途多加哨探,以求能够排查清楚地形地势,方便之后统筹粮草转运。
同时我军则在成都府等地大张旗鼓的整顿部众、招募新兵、演习水战,摆出来长期统练兵马的假象,用以迷惑巴郡守军。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多路出兵、一举而下。”
张玄之的确隐晦的提出了蜀中的关中兵马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来源太多、成分复杂,出身世家部曲者有,出身巴人部落者有,宁州的士卒也有,俨然这些人对于关中都督府缺乏最基本的认知,本来就是拿钱吃饭混日子。
自然不能指望这些兵马可以展现出来多少战力。
加之关中对巴郡一带的地形地势掌握的并不是非常多,就算是有毛穆之在,毛穆之熟悉的也是从巴郡到宁州再折而北上犍为,这一条最绕远的道路,从巴郡直接北上巴西以及向西北抵达成都的道路他之前也没有走过。
因此张玄之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重编这一支鱼龙混杂的益州军。
“蜀南世家以及巴人各部那边是否会同意?”杜英转而问张蚝。
张蚝和六扇门属于威逼利诱,让这些世家和部落把自己的部众掏了出来为其所用,当时打着的旗号是要对付毛穆之,结果现在毛穆之摇身一变也成了关中的人,张蚝再这般对世家和巴人的部众呼来喝去,恐怕他们就要有意见了。
第一六七八章 名至实归的万人敌
对此,张蚝以及六扇门的钟胖子自然最有发言权,当即张蚝朗声说道:
“回都督,从世家和巴人各部手中拉拢到这些部曲之后,属下就擅作主张将麾下骑兵全部拆散,委任为什长、幢将,同时也把来自于不同家族和山寨的士卒全部拆散重新编队,由出身关中的上官带领他们厮杀作战。
属下并非向都督邀功,但必须要说,在作战之中,属下以身作则、身先士卒,这一点其实毛将军能够为属下作证。”
毛穆之无奈的点了点头。
乱军丛中,两人曾经几度对视、交错,看着对方的衣着打扮和阵仗也能够大概猜到对方不是主将也是核心将领,只不过阴阳差错之下一直没有交锋,所以才会在方才甫一照面的时候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张蚝亦然对毛穆之颔首以示敬意,同时接着说道:
“余麾下儿郎受此鼓舞,也皆身先士卒,如此言传身教之下,其麾下的将士们多半都已经清楚明白,以及能够认可,关中王师到底是怎样的一支军队。
再加上属下所率兵马皆是军中精锐,虽然不是正经的军中主簿能够引经据典、熟读圣人书,但是平日里听主簿们教导皆听得认真,此时代为转述种种故事,再结合自己的亲身感受,倒也能够给将士们上一课。
当然这也得益于六扇门的帮助,战事和士卒的教育难免难以取舍,所以属下还从六扇门那里借了不少人过来,总算是堪堪完成了对军中士卒的教诲。”
说罢,张蚝认认真真的对着陆唐、于谈和钟胖子等人拱手行礼。
这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把带出来这支骑兵的陆唐以及提供帮助的六扇门都感谢了一圈,几个人自然都颇为受用,笑眯眯的连连摆手还礼。
张蚝之父张平,作为能在河东立足并且多次左右横跳,不亚于王擢的人物,在为人处世上自然有其灵活油滑的一面,张蚝跟在身边耳濡目染,自然也掌握了这一手。
杜英登时笑着感慨:
“军中以‘万人敌’称赞于尔,余之前还言说‘万人敌者,所见唯有邓伯夷,此小儿如何能当之?’,今日看来,这话当真是说错了,不只是千军万马能当之,便是这自家议事堂上的,也能当之!”
不过杜英或许说者无意,但张蚝难免紧张了一下。
能够在战场上和朝堂上都吃得开,这未必是都督想要见到的人才。
古往今来,帝王最忌讳的岂不正是这样的全才?
所以这一次张蚝反倒是笑不出来了,只是郑重一拱手,急忙找补:
“属下方才所言也不全对,军中仍然还是难免有很多听信于家族的死硬之人,再加上世家和巴人也都不可能真的毫无防备的将麾下部曲托付于我,所以在军中必然也埋伏了诸多暗子,用以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