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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1023节

  “难道天下就真的没有发自内心、不求回报的善事么?”又有士卒问道。
  “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很少。”主簿摇头晃脑的说道,“所以余也没有单单说一切都是依靠交换。人间自有真情在嘛,总是能够遇到不求回报的好人。”
  说罢,主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向着远处的群山看去。
  群山连绵、没入层云。
  而主簿似乎想要在这群山之中,寻找到一个人的踪迹。
  那个人来到这一片久经战乱、饥饿和荒芜所摧折的土地上,带来了很多,但是他所想要的似乎并不多。
  甚至大家心悦诚服的想要把他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将他的话都奉为圭臬,他都诚惶诚恐的表示推拒,表示自己所说的不一定是对的,真理也不一定掌握在他的手中。
  这并不是一场平等的交换,因而主簿愿意把这看做是一个好心人的赠予,哪怕是这个好心人也并非一点儿私心都没有,但是相比于他所赠予的,他所获得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主簿并不知道,如果他刚刚所说的这些话让杜英听去了,杜英只会笑着表示,自己和那些世家们别无二致,也不过是在做假慈善罢了,他给予这个时代百姓的,本来就是百姓的智慧、时代的经验和历史的教训。
  千百年的积淀所得到的一切,终究都是属于民众们的。
  无数代的人寻寻觅觅、无畏牺牲所获得的一切,也终究是属于民众们的。
  杜英不过是把先贤和后人,无数代的流血牺牲所得到的经验和智慧,拿给了这个时代的民众而已。
  他算不得做了什么善事。
  只不过主簿是听不到杜英的回答的,那是杜英会永远藏在心里的秘密。
  而主簿此时忍不住思考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真理又掌握在谁的手中?
  天下那么大,总是人掌握真理,又有人总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也因此认为别人高攀不起。
  只不过这问题,主簿现在并不打算深究,他也不需要让眼前的将士们明白这些。
  他只需要告诉将士们,此时在走一条怎样的路就可以。
  是非善恶,他会引导着将士们学习和判断,但这条路最终是对是错,当看出端倪的时候,他或许已经不在人世,又或许已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他只希望,现在身前这些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在听过自己的讲述之后,能够有所收获,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做出他们自己的判断。
  就像是都督曾经教导他们的一样,关中新政的大方向摆在这里,而具体如何因材施教,那是主簿们自己的事。
  第一五九九章 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
  所谓的因材施教和补充细节,就是让主簿们自行决断应该如何让将士们明白和支持关中新政,又如何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及指出新政的错误,这些都是主簿们自己决断和临场发挥的。
  都督并不干涉他们做出的判断,而他们也不会去干涉将士们做出的判断。
  一条道路,总是需要不断有人在前面领头,也有人默默地跟着,还有人在周边修修补补以及照顾后来者的。
  “主簿,你出神了。”有士卒笑道。
  主簿也笑了:
  “好好好,我们说到哪里了?继续讲,继续讲!”
  在他的身后,王师正在日复一日的炮轰梓潼,而准备先登的士卒严阵以待。
  在他的前方,休整的士卒们围成一圈,或是笑容满面,或是低头沉思,都格外的年轻,似是初升的朝阳。
  而在更远方,群山插云,那里,也有别人谱写故事。
  ————————
  之所以说王师没有取得进展,又好似取得了进展,后者便是因为王师在群山之中展开的工作倒是非常顺利。
  大部分世家的核心成员都被王师堵在了梓潼城中,所以城外的世家子弟们失去了和城中的联系,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慌乱,甚至开始多次组织部曲发动反击,想要撕开王师的四面合围。
  但是很不幸,无论是在野外激战,还是进攻王师扼守的壁垒,他们都无功而返,尤其是后者,王师将士们在蜀中世家修筑的壁垒基础上加高加深,让世家们也体会了一把在蜀中群山里攻坚的困难。
  徒增损失的世家,最后也不得不收拢残众、退入山中,去固守山里的一些营寨,这些营寨本来是他们用来蚕食和对抗巴人的,现在反倒是成了他们在城外最后的希望。
  当然,一直虎视眈眈的巴人也不可能让他们好过,根据斥候的探报,已经有好几处山中营寨爆发了恶战,巴人开始尝试夺回这些山中的钉子,毕竟精明的世家所选择的地方,肯定也是让巴人难受,平实却又无计可施的地方,现在正好趁虚而入。
  巴人的进攻,让杜英不用再担心应该如何解决这些龟缩在山中的世家,也自然可以大刀阔斧的在已经完全控制住的坞堡和村寨之中推行关中新政,进展比杜英预想的更快一些。
  这天的天气正好,风虽然还是寒冷刺骨,但是衣服裹得厚一点儿,似乎就能够抵御那随着潮气弥漫进来、无孔不入的冷意。
  杜英伸手指着群山说道:
  “那边的战事已经进行了几天了?”
  “三天了。”张玄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看着都督在这田埂上走的轻松自在,不由得在心中感慨,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都督展现出来的这种四平八稳,让不远处那些观望的老农都暗暗点头也不知道都督是什么时候练出来的这一手本事。
  杜英若是听到了张玄之的心声,大概会笑着表示,余当初在山里的时候,耕作、挑水之类的什么没有做过?
  指望那个天天不修篇幅的师兄?
  早就已经饿死了!
  “都督心情很好啊。”张玄之看到了杜英嘴角浮现的笑意。
  “想到了好笑的事情罢了。”杜英回答,意识到什么,补充一句,“而且还是关于你那个大妹夫的。”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张玄之登时来了兴致,自家这位大妹夫,平辈里辈分低,但是人家是关中势力无可取代、无人反对的第二把交椅,所以张玄之见到了也得低头听令,因此现在有大妹夫的糗事,说什么也得听听。
  杜英却伸手拍了一下他探过来的脑袋,哭笑不得:
  “那边正打的激烈呢,竟然还有心情听闲事。”
  都督可以想,我们却不能听,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么?
  张玄之在心里嘟嘟囔囔,嘴上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顺着杜英的话头说道:
  “现在正是坐山观虎斗的好时机,属下认为不宜插手。”
  “不错,但是如今的势均力敌,只是因为世家苦心经营这些营寨久矣,且多半据险而守,饶是巴人擅长攀援,亦然无济于事。”杜英缓缓说道,“可是巴人、氐人本就善战,又有后方补给,再加上机会难得,因此其必然会梯次增兵、不断强攻,以求能够尽快攻克这些村寨,彻底封住大山的入口,隔绝谷地和群山。
  若是让他们做到了这个,会发生什么呢?”
  这一下张玄之可不淡定了,一旦封锁大山,那么王师想要进去可就艰难了。
  蜀中世家经营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方才打下了现在的这几处要害营寨,换做王师过来,便是轻松一些,所要付出的损失肯定也很大,且巴人各部已经品尝过一次丢失这些连接山内外要冲的痛苦,又怎么可能会让王师轻易得逞?
  他们现在的进攻有多势在必得,之后的防守就会有多坚韧不拔。
  “所以我们应该帮助世家,阻挡巴人的进攻?”张玄之勉勉强强回过神来,还是忍不住震惊的说道。
  杜英笑道:
  “是也,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朋友,说不定还是敌人,为了对抗敌人的敌人,我们还是有必要和敌人谈一谈,尤其是你说现在,敌人想不想谈一谈呢?”
  张玄之一下子回过神来,现在还留在山中营寨负隅顽抗的世家势力,本来就是苟延残喘,只不过梓潼城还在,周围还有几处县城没有被王师攻克,所以他们还心存侥幸,认为说不定能够坚守到云开月明的那天。
  且他们坚守下去的另一个原因,便是进攻的巴人和氐人几乎把“我要将村寨洗劫一空”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所以不坚守才怪呢。
  谁家不是妻儿老小都在这里?
  相比于巴人物理意义上的洗劫,王师只是在制度上做出更改,让世家失去之前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并不会误了卿卿性命,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而实际上两全齐害取其轻的世家已经不在少数。
  张玄之本人就算一个。
  蜀中世家们一样会很轻易地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不过在此之前,蜀中世家们已经来不及开口,而都督府,还没有开口。
  “能不能进入被围的营寨,送进去一些粮食,并且逼退外围的巴人,参谋司考虑一下。”杜英缓缓说道。
  第一六零零章 今复见丞相矣
  杜英接着语气提快:
  “要办也是这两天就得办好,否则这些营寨不见得不会去和巴人谈条件。
  现在的巴人和氐人,也不是山中什么都不知道的蛮夷了,之前他们能够派遣使者前往汉中,一探我军虚实,那么现在自然也能够考虑是不是答应世家一些不算过分的要求,和平的取得这些营寨。”
  张玄之神色凛然,也不跟着杜英在村里晃悠了,拱了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杜英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
  张玄之和参谋司之中大多数的参谋们,到底还是年轻,看不了那么长远,有时候也拐不过弯来,而有这个目光的老人,诸如王擢,又因为担心自己祸从口出,往往不会主动说这些。
  所以现在的参谋司,并不是杜英理想中的状态,可处处都需要用人,杜英也只能自己兼顾着了。
  不过年轻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活力、愿意办事,所以杜英相信,今天的参谋司很有可能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不过明天,随着王师的行动,梓潼如今的僵局,很有可能要被打破了。
  “派人去问一问陆唐,梓潼城还能不能拿下来了?如果拿不下来的话,本都督会亲自上阵。”杜英接着说道。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田埂的尽头,一群百姓已然在那里等候,众人向两侧分开,让出最前面的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颤颤巍巍的端起来手中的碗:
  “郡公,此地父老乡亲们愿意敬郡公一碗酒,感谢郡公为我等贫贱百姓所做的一切。”
  当一道道目光落在杜英身上的时候,杜英却并没有接过来酒碗,他伸出手指,抵在酒碗上,表示推拒,同时迎着当先的那老者惊讶的神情,朗声说道:
  “方才老人家有一句话说的不妥帖。贫贱百姓?或许之前的诸位,的确分属其中,但是现在新政的推行,甚至是为你们的需求量身打造的新政的推行,就是为了消除诸位所经受的贫困,让你们能够不再和以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辛勤劳作后连养家糊口都有些艰难,而且为了能让你们体会到温饱、体会到富裕。
  所以从今往后,余期望诸位能够摆脱贫困,不再贫穷,又如何能够称得上一声‘贫’呢?
  至于卑贱,在我关中新政下、在我关中都督府的治理之下,没有你们之前所认同和屈服于的上下尊卑,现在不是世家说了算了。
  而是你们拥有自己的土地,这片土地如何处置,是你们说了算;你们也会在未来拥有自己的屋舍,可能还在城中拥有自己的店铺,这些如何处置,一样是你们说了算;向东看一看,村里面的书舍已经在建设,每一个人空暇时间都可以去读书认字,而你们的子孙后代,都可以从小读书认字,去学习知识、参加考试、被选拔为对此国有用之人,至于你们学到的知识,是谁都偷不走、抢不去的,是你们的生身立命之道,是你们人人平等之根。
  大家都知道圣人学说,都能读书认字,又何来尊卑之分?只有身处的位置不同、所履行的职责不同而已,不用向你们的上官卑躬屈膝,也不能向你们的下属幺五幺六,这,是说给诸位听的,也是说给全天下听的,只要在我都督府的地盘上,所有人都要遵守这样的规则。”
  那些百姓们显然已经被这样的言论所震惊,现在的他们,刚刚从世家那里获得了钱财和土地,第一次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犹然还在懵懂和惊讶之中,犹然还满足于此,却万万没有想到,杜英所说的未来,好像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美好千万倍。
  杜英意犹未尽:
  “敢问,拥有自己的土地和屋舍,能够学习知识,能够考取功名,诸位谁敢说自己是贫贱之民?”
  他扬起手臂,大笑道:
  “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百姓们一时间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郡公,真的能够看到那一天么?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人群之中,有略显稚嫩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是谁家的孩童口无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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