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915节
好不容易才进入建康府,现在却冒冒失失的带着兵马离开,似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以大司马定然也已经在建康府中做了周全的布置,尽可能的掌握此间风吹草动。”
袁宏也回过味来:
“六扇门能够轻而易举的渗入各处王侯将相府邸,大司马那边不可能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只是有可能大司马派遣的人少,或者多半都还在潜藏之中,所以我们还没有察觉到端倪。
但大司马肯定多少都已经知道朝廷的那些人,都在想些什么了,只不过至少现在还未有所动作······
所以大司马,又在等待什么呢?”
权翼斟酌说道:
“或许是在等待搜集到有关于朝廷的足够证据,然后再公之于众,彻底把朝廷的脸面踩在脚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前线将士在浴血厮杀,而后方的朝廷却在做这般令人寒心的事。
想来到时候大司马也应该会把都督从中摘出去,以避免给人留下这仍然只是一场党争之祸的想法,而把一切都归咎于朝廷的不辨忠奸。
显然大司马应该还没有盘算好此时和朝廷翻脸是不是合适,而且······”
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古怪的神色:
“说不定大司马也在等待着都督的态度,若是都督想要与其合作,则大司马就可以在对付朝廷上更多几分底气,到时候还可以和都督一起,作为封疆大吏发声,抨击朝廷。
所以······看似是朝廷三方联起手来想要对付都督,实际上却是他们都在期盼能够和都督联手打压另外几家,当真是荒谬······”
袁宏亦然扯了扯嘴角:
“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总觉得这三家是不是想法上出现了一些偏差,又或者这本身就是针对杜英设立的一个陷阱呢?
杜英倒是觉得并没有那么复杂,其实他还是能够理解朝堂上几位的,这就是典型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想法,朝廷政令不统一,各方心怀鬼胎、各有计较,如何能齐心协力?
所以先借助外力,铲除最不稳定的因素,再联手对付外力。
在这种想法之下,或者说长期以审视和敌视的目光看着朝堂上的对手,自然而然的会让他们忽略掉外敌到底有多么强大。
关中现在积蓄了多少力量,有时候连杜英自己都说不清,唯有眼见为实才能相信,自然更不能指望着朝堂上那些还抱着旧思想、维护世家制度的人们能够理解。
显然在很多人的眼中,关中也不过就是一个拥兵自重的军阀罢了。
大晋开国这么多年,被胡人打的妈都不认识——若是司马昭和司马炎复生,或许真的不认识现在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没那个脸面去认——但是在对阵这些封疆大吏上,就算落於下风也从来没有完全输过,否则就没有大晋了。
所以昔年能够解决王敦和苏峻,现在能够压制住桓温,那么杜英又有什么难对付的?
大晋朝廷的这般想法以及做派,让杜英总是难免想起了列强无比怀念的大清和常公。
不过这也注定了,他们终将会被燃起的星星之火,焚为灰烬。
至于在眼前怎么处理和各家之间关系上,杜英倒是觉得,猜来猜去,想多了反而会闹出乌龙。
而一个寻常人的乌龙,或许只是关乎到一件小事,可是杜英若是闹出了乌龙,那么关乎到的将会是天下百姓。
因而在这个互相算计、互相背叛的闹剧之中,杜英也不求自己能够站在最高层,只要能够站在中间偏上的位置就可以。
或许获得的好处不是最多的,但是所要付出的代价和冒的风险也是最小的。
诸如小说之中那种一层层的算计、套娃似的谋略,在现实中岂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对于一个谋士来说,越多的算计,越多的关节,就会牵扯到越多的人,而人终究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又有谁会知道中间能够产生多少变数呢?
杜英本身,可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变数。
他下定决心:
“不管是不是陷阱,又或者他们有什么其余的打算,先按照既定的路子去走。
其从百路来,余往一处去。千方万法,终归还是要以拳头说话,把北方打下来再说,届时便是三家联手对付关中,又何惧之有?
更不要说就目前看来,三家离心离德,便是联手也不可能完全相互信任、放手施为,此脆弱之联盟,轻易可破。
当然,现在则是尽可能的稳住大司马,避免和大司马兵戎相见,且和建康府那边保持联络,配合朝堂挤压大司马,逼迫其逐步退出朝堂,双管齐下,稳住各方,避免其形成合力,且我们的人不用着急挤到朝堂上去,免得让会稽王和谢尚书又对关中升起太多敌意。
关中的一切,不是从朝堂的争执中得到的,而是从战争中得到的,是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奋斗中得到的,他们想要的,不去和他们争,而最终我们要走的比他们更快,更远!”
虽然杜英好似是把方才就已经制定的策略完完整整重复了一遍,但是他坚定地语气,无疑在告诉权翼和袁宏,这一次,不会改变了。
袁宏收起来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和权翼一样,肃然起身,拱手应诺。
第一四一九章 草原安稳的缘由
杜英则喃喃说道: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原来是这般道理······”
接着,他把目光落在舆图上:
“所以现在的重中之重,其实在燕赵之地。方才景略所写的行军思路,你们都看过了?”
袁宏和权翼齐齐颔首。
在枋头牵制敌军,然后在河东方向发起突袭的计划,已经得到了整个都督府高层的一致认可,既然想要打破僵局、不想被卷入漫长持久的消耗战之中,那么奇正结合,的确是可取之道。
只不过一直以来都督府上下都在思考如何解决杜英所提出的问题:
慕容德参战怎么办?
“按照刺史的意思,既然不能确定慕容德会不会进攻,也不确定慕容德会投入多少兵力,那就不妨直接把慕容德当做敌人。”袁宏斟酌说道,“虽然这样为我们平白增加了至少上万敌军,可把未知的战场变成可控的战场,可行。”
说着,袁宏在舆图的北端比划了一下:
“慕容德迟迟不加入战场,难说也有他的担忧,草原上的各部,冬日之时就已蠢蠢欲动,只不过慕容德果断放弃雁门等地防务、收缩兵力于云中、燕山两处,防守要冲,这才使得草原上各部未敢轻举妄动。
但去岁冬日,草原上各部并未南下,只是依靠和关中的贸易维持生计,显然对于他们来说,关中的商货无穷时,但是草原上的皮毛却有穷日,这并不合算。”
鲜卑范阳王慕容德在上个冬天果断收缩兵力,对南方邺城的变故视而不见,一心守卫燕山,的确震慑住了草原各部,而草原人没有选择从关中北侧的上郡等地越过大河南下,则是得益于关中商队。
杜英早早地派遣商队北上薛延陀、匈奴各部,寻求和他们的贸易,用关中的粮食、茶砖和家用器具等大量换取草原上的皮毛,廉价的关中商货以及高昂的收购价格,显然让草原人很是动心。
殊不知在他们眼中的廉价货物,其实在关中已经实现流水化生产,成本价只会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低廉,再加上都督府的补贴,所以商队这一趟跑过来,一样有得赚,还能够从都督府那里获取到zz资本,都督府当然会全力扶持那些能够积极响应政策的商贾。
更何况商贾们也不是真的空着手回去,他们收购的皮毛等,的确价格是草原人一样不敢想象的天价,但是草原人不知道的是,这些皮毛在关中深加工为貂皮大衣、羊皮大衣等,再转卖到江左去,价格更是不知道翻了几倍。
这些保暖御寒的衣物,显然在接受小冰河期蹂躏、湿冷无比的江左,一样饱受欢迎,各个世家无不出高价收购,只为了彰显本家的财力。
而世家所能拥有的财富,显然不是喝西北风的草原人所能想象到的。
因此在这一场持续了整个冬天的贸易之中,关中充当中间商狠赚了一波差价;而草原人只是把囤积的货物一股脑销售空了,还换来了急需的粮食,并且用上了关中的新鲜物件,顿时失去了攻伐劫掠关中的兴趣——上门便宜卖自然就比自己动手千里迢迢去抢来的舒坦了。
甚至江左因为掀起了一波草原商品的热潮,买到羊皮大衣的人沾沾自喜、穿着貂皮或者狐皮的人趾高气昂,并不觉得自己亏了。
三赢。
而杜英的这一波操作,也让关中上下看傻了眼。
原来草原上那些凶神恶煞的胡人们,也不是没有办法交流的。
诚意足够,金银到位,草原人也是能歌善舞的。
而这也让关中上下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或许一个族群和族群之间见面就要杀伐的时代,真的正在逐渐离去。
或许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管出于哪个民族,能够找到更合适的相处之道。
不过这一场贸易,终究只是持续了一个冬天。
因为草原上能卖到关中去的货物实在是太少了,诸如牛羊肉等也没有办法实现远距离的运输,只能风干之后制作肉干,显然在关中等地也并没有很多市场,或者说还没有打开市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来饮食的进入总是需要一个驯化时间的。
所以随着草原和关中之间的贸易逐渐转为草原只花钱不赚钱,关中商贾其实也开始不愿意北上,盖因草原上的购买力显然已经不足以消化掉他们所带来的这些商货。
同时,这也意味着草原上各个部落又要进入节衣缩食的阶段。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已经享受了一个丰衣足食之冬日的草原各部,即使是在春夏时节显然也会难免开始忧愁于日渐贫瘠的伙食,而他们的目光也会逐步转移到关中,或者幽州。
二者之间,一个已经在中原攻城略地,一个却陷入内乱、四分五裂。
草原各部肯定也会选择先捏软柿子。
所以也一样不能排除草原各部会进攻、至少是牵制慕容德。
同时,袁宏提到了草原各部,意思自然是很明确,是否可以联络草原各部,一起进攻慕容德?
杜英郑重说道:
“草原各部,茹毛饮血、尚未开化,一直有掳掠汉人为奴的风俗,之前关中商队深入草原,就曾见到大量汉家奴隶。
而燕山为幽燕门户,若是令草原人杀入幽州,则劫掠范阳、南下邺城,或东去渤海,将毫无阻拦之处,届时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汉家百姓沦为马蹄下的仆从、任人宰割。
所以可以和草原上有贸易,但是万万不能令其南下。此次也是提醒了余,在上郡、河东等地,我军也应当增强防备,以防不时之需。”
袁宏和权翼的神情都凝重几分,权翼忍不住说道:
“若是我军要防守关中,则责任更重,恐怕无法全力抽调兵马、进攻幽燕。”
“所以景略的计策也不是万全的。”杜英笑道,“对于幽州,余认为还是不可操之过急,但是也务必要能够牵制住,如何把握好这中间的尺度,恐怕还需要景略临阵的时候再行判断了。”
说罢,他起身:
“河北之战,还有待商榷,但大方向基本确定,以王景略为帅,沈劲为先锋,自河东、上党和河内三路出兵,且自雁门牵制云中之兵,兵分多路,当有主有次,这还需要诸位协同参谋司多加揣摩。”
“这是自然。”权翼和袁宏齐声应答。
第一四二零章 冥冥天意
杜英的话还未说完:
“而余也不合适再待在陈留,明日便动身返回长安吧,草原人有可能南下,大司马的态度也晦暗不定,偏生大司马的心思又直接关系到荆蜀的风向,因此长安······的确需要有人来坐镇。
这一次,诸位放手一搏,余来坐镇后方、安稳人心。”
权翼和袁宏对视一眼,半喜半忧。
喜的自然是杜英这个主心骨终于知道要安稳了,他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天没回到长安了?
虽然长安一直以来都有手腕足够的人坐镇,谢道韫也好,王猛也罢,都是能服众的,而且如今都督府上下,在拥护都督的指挥上,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杜英终归是整个都督府的老大,是他们所有人已经选定的未来的陛下。
都督天天在前线最危险的地方乱晃,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至于忧的,自然是能让杜英隐隐都感觉到危机和难以决断,这天下大局,总给他们一种仍然还有诸多变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