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40节
现在局势虽然纷乱如麻,但是随着杜英和桓温很有默契的“东西对进”,再加上谢安的原地固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室积攒了两三代人的力量,在这一场战乱之中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却也意味着已经完全为人所知。
司马昱用尽全力,却没有翻盘,实现直接铲除世家的目标,虽然现在是形成了僵持局面,可是战事只要拖下去,对于司马昱和他的鲜卑人盟友只会越来越恶劣。
原因无他,唯钱粮尔。
这一支鲜卑兵马,并不是骁勇善战的鲜卑骑兵,而是慕容虔在堂邑通过收拢流民拉起来的一支乱军,对流民许诺以重利,同时再加上司马昱代表皇室出面给予的官爵赏赐,才会让这支军队一开始能保持摧枯拉朽的气势。
但是随着建康府内各处世家府邸已经在之前劫掠中化为灰烬,如今如何能够继续调动这支军队的勇气,恐怕都是一个慕容虔和司马昱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而钱财还是其次,这只是诱发人的贪欲的手段,但粮食,却是关系到生身性命的,而建康府中本来就没有多少粮食囤积。
世家们并非没有为自己经营后路,但是这后路、这些可以掩护他们撤退和据守的坞堡和粮仓其实都在城南,分布在东山一带,和自家别业放在一起,这也是如今谢安能够召集建康城内的世家死守东山原因。
世家们本来就已经被鲜卑人追上,走投无路,而且也不舍得自己在东山囤积的这些钱粮付之一炬,所以还不如和鲜卑人死战到底。
当然,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也从来不可能坚定的只站在某一边,他们家族之中的子弟,或者有已经和家族划清界线,跑到台城之中求见陛下,坚决拥护支持会稽王的,当然也有跑去越城或者来这京口,美名其曰“召唤援兵”,其实就是来找杜英和桓温表忠心的。
但是世家的这种日常骚操作,显然并不能解决现在司马昱缺少粮食的问题。
所以时间一长,缺少粮草补给的这些流民兵马肯定就会丧失战力,而司马昱拉拢的那些皇家禁卫,很多也都是撑撑门面的仪仗而已,司马昱都没有指望着他们能够帮着抢夺下整个建康府,难道还指望着他们饿着肚子为司马昱而战?
正是因为知道司马昱和慕容虔如今正处于这样的不可持续状态,所以杜英和桓温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进攻步伐,只是在建康府外围试试探探,同时清扫司马昱布在外围的爪牙,以求使司马昱只能坐困建康府中。
当然,杜英和桓温之间的默契,自然还有对于王谢世家的处理上。
让王谢世家就现在这样和鲜卑人慢慢对峙、慢慢折腾,也挺好的。
如今,桓温已经坐不住,并且开始催动兵马越过越城进攻秦淮,却也没有解围东山的意思。
在借助鲜卑人之手削弱王谢世家势力上,杜英和桓温一样达成了一致。
所以,此时此刻,自己是站在堂上,而自家侄女确实坐在那里的郗愔,只是得意于我郗家的女儿有资格坐在那里,浑然不觉得自己站着有什么问题。
皇室的败亡、鲜卑人的折戟以及王谢世家的消耗和衰弱,都是看在眼里的。
此乱之后,天下必然是杜英和桓温两雄相争。
谢安难道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司马昱则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哪里风光好,杜英和桓温大概还会念及他在皇室和旧臣之中的影响力,允许他在那里埋骨。
那么······不管杜英和桓温谁能最终胜利,如今两强南北分立的局势已经越来越明显。
杜英早晚是要称帝的。
那么郗道茂少说也是个贵妃,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存在。
所以我郗愔对上未来的贵妃,站着又怎么了?
郗愔的自我安慰能力一向很强。
不过······
郗愔的目光扫来扫去。
你们三位,不管是谁,倒是开口说个话啊。
自打走进来之后,我冒出来的内心想法找一个擅长水奏章的,比如顾家的那小子,都能林林总总写千把字了,结果你们竟然都没有人搭理我?
一个个看公文看的认真。
正当郗愔心里犯嘀咕的时候,郗道茂缓缓抬头,好似这个时候方才发现伯父的到来,赶忙起身,露出笑容:
“伯父何时来的?快快请坐!”
郗愔:······
侄女,太假了!
如果没有通报的话,伯父如何能走进来?
真以为门口那虎视眈眈的亲卫都是吃干饭的?
不过郗愔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郗道茂,已经不是他之前熟悉的那个郗道茂了。
曾经沉默寡言、对于父兄的话言听计从的郗道茂,好像已经变了。
但是又不至于脱胎换骨。
因为温婉柔和的笑容,还是那般,扶风弱柳一样的身段,仍然是那样。
那哪里有了变化呢?
郗愔打量着自家侄女,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语气开口。
谢道韫此时也合上公文,微笑着说道:
“郗伯父是茂儿妹妹的长辈,那就是自家人,也就不用见外,坐下便是。”
郗愔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郗道茂的下首:
“你们忙你们的,余就是过来和茂儿说说家长里短,看望一下。”
谢道韫却摇了摇头:
“茂儿妹妹可不负责伯父真正想问的问题。所以夫君让伯父来找茂儿妹妹,只是让伯父能够以这个身份进来罢了。
伯父且看。”
说着,她也起身,伸手指了指墙上的舆图:
“如今关中已横跨两淮、凉州,且既图河北,又谋西域,此恢复两汉疆域之前兆也。
而天下未定之处,荆州、巴蜀、江左与河北,此四方也。伯父认为,应当先拿下何处合适?”
郗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声。
不管拿下何处,这个问题问我,好像都不合适吧?
都督这是不打算遮掩一点儿想要造反的意思了。
在这个至少他和桓温还都打着“勤王”旗号的时候,合适么?
第一三零三章 对郗愔的试探
似乎看出来了郗愔的困惑,谢道韫径直说道:
“此话,的确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是伯父可以不算外人。”
郗愔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谢道韫显然是一语双关。
我们的确想要不把伯父当做外人,但是伯父自己可有这般想法?
而一旦真的要和关中携手,那就意味着伯父可能要和令郎都站在对立面,伯父可做好了这个准备?
郗愔是没有做好准备的,他其实还是期望郗家能够在杜英和桓温之间左右逢源。
如今世家下注,固然也多半都是两头下注,却很少有能够同时下在桓温和杜英这两个“夺冠”热门选手身上的。
盖因在此之前,杜英和桓温之间的交集不多、摩擦不断,让世家很难在两股势力之间跳来跳去。
尤其是杜英,他并没有仰仗于世家势力的意思,所以世家能够成为墙头草的依赖——名望、钱粮和人才,对于杜英好像都没有什么诱惑力。
世家若是敢于脚踏两只船,那么杜英肯定就敢于让他们去凉州喝西北风。
郗愔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以来,他并没有明确的表示过要效忠于杜英,如今身在京口,他也是只是带着青徐世家子弟,做一些维持本地秩序、协调各方世家的工作罢了。
就算来的不是杜英,只要所来者,不会做出来有害于本地世家利益的事,那么郗愔一样可以带着世家子弟们为他服务。
这和郗超身在桓温那边并没有什么关系。
世家最基本的生身立命之道也。
然而现在谢道韫显然是在摆明车马告诉郗愔,到了郗家以及青徐世家站队的时候了,再如同之前那般,关中显然是无法容忍的。
心中还有所犹豫的郗愔,哪怕是听懂了谢道韫的弦外之音,也只能选择先规避之,回答谢道韫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
“在各地之间,余窃以为当先取北方。古往今来,无论是上古三代,还是秦汉曹魏,唯有定鼎中原而掌控河北,成高屋建瓴之势,才能居高临下,以平南方,却还未有自南而北一统中原的。
自朝廷南渡以来,北伐之声不绝于耳,然北伐之实,却难见于眼前,足可见此间牵系之多、自南向北攻伐之难。”
谢道韫若有所思。
这本来就是关中已经拟定了的一统天下的方针。
其实根本不需要征询郗愔的意见,一个连彻底投靠关中都不敢说出来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可信度。
而谢道韫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甩出来这个问题,其实还是试探郗愔的态度罢了。
郗愔对于撺掇着关中王师速速前往建康府救援并没有太大的兴致,也就是说郗愔对于让杜英能够尽快从这一场变乱之中分一杯羹并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开始说什么高屋建瓴、由北向南的大道理。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味。
若是关中都督府的某位参谋说出来,那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和认真钻研分析局势了的,而一个刚刚态度还模棱两可的人说出来,则是说明在他的心中,更倾向于让关中向着和京口没有什么关系的北方发展,京口若是追随关中的话,那么就只能忍受一两年甚至长达一代人的桥头堡和钉子的待遇。
意味着将会受到江左其余势力的全面打压。
这显然并不符合世家更期望能够直接获取利益的趋向。
谢道韫敢打包票,此时吴郡的顾昌肯定正在劝说夫君速速前往建康府,最好是杜英能够直接一屁股坐在皇位上,如此一来,作为劝进之臣的顾昌,可不就立下大功了么?
谢道韫可不相信郗愔会意识不到存在这样的机会。
她淡淡的说道:
“这般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不过虽是先北后南,但之后想要突破漫长而坚固的大江,谈何容易?
如今正逢鲜卑之乱,关中王师能够南下京口,进而会盟吴越豪杰。若是关中就此离开江左而重返北方,那岂不是意味着关中王师此次勤王救驾无功而返?”
郗愔震惊的看着眼前的谢道韫。
勤王救驾还要讲究有功劳?
朝廷的口头嘉奖甚至对于领兵将领的金银财货赏赐,应该还是有的,前提也是司马昱彻底兵败身亡。
但是显然谢道韫想要的,或者说关中想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郗愔很想提醒谢道韫,关中打的是清君侧、勤王救驾的名号,不是贼不走空的名号。
你们这样合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