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698节
刘建眉毛一挑,不知道王师渡过淮水······渡淮的时候,千帆竞发,现在又在淮北扎下来了这般规模的营寨,真的以为鲜卑人的斥候是瞎子?
而许昌的关中兵马,之前就已经杀到了颖水岸边,把姚苌宰了,以至于刘建本来还真的有收拢这一支羌人残部作为自己麾下炮灰的想法,没想到这炮灰还没有到手,就被谢奕扬了。
关中兵马则在此战之后,渡过颖水和鲜卑前锋有所交手,之后又撤回许昌,整个行动也不过旬日之间,足以说明,屯驻许昌的这一支关中王师,是十足十的精锐,令行禁止、来去如风。
这样的一支军队,不管人数多少,放在任何一个战场上都是一个变数,刘建不知道谢万是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把这个变数给抹去了。
他甚至都怀疑,谢万根本就没有看已经放在他桌案上的几份相关战报,所以刘建当即冷淡淡的说道:
“主簿之想法,过于简单了。我军一动,鲜卑人焉能不知?许昌的关中王师又焉能不知?
届时,鲜卑人必然会集中兵力攻我,而关中王师倒是应该会在汝颖之间为我牵制鲜卑侧翼。”
当下营帐中的将领们都连连点头。
“非也!”
谢万不满的一挥手中的铁如意。
第一零六九章 铁如意所指
刘建的脸上也露出惊奇的神色,他还真想看看,这位主帅能够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这不是就抵消了么?”谢万当即说道,“这局势啊,没有那么复杂的!”
这一次不只是刘建,何谦和高衡也面面相觑,此消彼长、势力平衡,当然不是这么算的。
刘建呵呵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谢万,直接侧身站在谢万下首,叉手而立,摆出来闭目养神,根本不想说话的姿态。
刘建已经把不满从脸上表情化为了实际行动,其余的将领们也都有样学样,纷纷在刘建一侧排开。
导致在他们的对面一列,就只剩下了何谦和高衡两个人。
眼前的局势有些失控,何谦挑了挑眉,想要开口打圆场,但是高衡悄悄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腕,让何谦退回去。
眼前这种对立,归根结底,是王谢等文臣世家和以刘建为首的将门之间的矛盾激化,文臣们觉得武将畏手畏脚,武将们则觉得文臣只会喷吐沫星子。
而这种直接牵扯到上层世家矛盾冲突的事,他们这种寒门子弟,也不配卷进来。
并且也很显然,谢万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卷进来,或者在谢万的眼中,他们不过是谢家养的两条狗,现在主人还在和对面吵架,没有到动手的地步,自然也就不用狗扑上去狷狷狂吠。
当然,也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刘建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表明不会合作的谢万,恼怒的将铁如意直指向刘建:
“尔等匹夫老卒,是否有畏战之心?御敌于国门之外,乃将领之职也,不能尽此职责,与老卒何异?!”
这一下,刘建太阳穴处青筋猛地跳了一下,他霍然睁开眼,看向拿着铁如意比划的谢万,霎时间,目光之中已经有了凛然杀意。
将与卒,在两淮王师之中,天壤之别也。
骂人老卒,就是类似于后世问候家中女性亲属。
目前王师之中,有这样骂人而没有被直接收拾的,也就只有谢奕和桓温之间了。
但人家两个老战友喝点儿小酒,互骂几声,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大司马被骂的往后宅钻,也不收拾谢奕,那是人家愿意。
现在谢万拿着铁如意,一副颐气指使的模样,而且这一声“匹夫老卒”,还直接把所有人都包含在其中,自然让刘建难以忍受。
刘建的目光,让谢万也打了一个哆嗦,但是他又强作镇定:
“不是么?!敌来之,只能坐守淮南,尔等难道不是胆小怯懦之辈?!鲜卑人,鲜卑人又怎样?难道有三头六臂?
你们这些老兵,怕是之前都让胡人吓破了胆子!”
刘建的手,直接落在了刀柄上。
“阿爹,三思!”身侧后的刘牢之,赶忙伸手按住刘建的手,压着声音,急促的说道,“怎么也是谢家的人,朝廷的人!”
一旦动刀子,就是代表两淮将门和江左豪门撕破脸皮。
而刘建的动作自然也引起了对面何谦和高衡的注意,这一次,他们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的手指也一样落在刀柄上,不安的跳动着,足以说明他们现在犹豫的内心。
但这也足以告诉刘建,一旦自己拔刀,对面也有拔刀的可能。
不能赌。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一甩手,“既然主簿对讨伐胡人如此有信心,那我等就没有必要给主簿添堵了,我们走!”
话音未落,他率先向外行去。
刘建一动,刘牢之当即大步跟上,头也不回,他们父子两个的动作,直接带动七八名将领疾步跟随,在这种事上,两淮将门自然是完全保持步调一致。
还剩下几个从江左其余地方抽调来的将领,面面相觑,但是他们犹豫了一下,有留下来的,也有跟上去的,跟上去的占据多数,盖因他们也很清楚,不管谢万占据怎样的大义名分,两淮水师之中的大部现在都在刘建的掌控之中。
这也是刘建之前就暗示过他们的。
所以为了能够保全自家兵马,也得跟着刘建走。
至于战胜鲜卑人······之前他们心中还有点儿期望,现在内部矛盾已经爆发,这点儿希望自然也随之湮灭。
“混账,匹夫!”谢万大怒,可是被一名名将领们掀开后重重甩下来的帘幕,还在一摇一晃,无疑告诉,甚至就是在嘲笑谢万,他的愤怒,并不能挽回王师内部的分裂。
“啪嚓!”谢万将铁如意重重的敲在桌案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把他们追回来,抓起来!”
何谦和高衡都打了一个激灵,高衡苦着脸说道:
“主簿,万万不可啊,此地虽为我军军营,但军营之外,征虏将军所掌控之兵马更多,一旦合围我军军营,鱼死网破之下,将再难收场了!”
何谦也站出来咬牙说道:
“主簿,这三万余王师,都是镇西将军多年的心血,因此断不能同室操戈!”
他们两个也顾不上了,固然,谢万是谢家的人,是他们新的主上,但是他们能有今天,都是谢尚的赏识提拔,而现在这凝聚在一起,至少能够面对胡人也有一战之力的王师,以及谢家诸多部曲,也都是谢尚这些年的心血,其中不乏有当初随着谢尚转战荆北、淮西的老卒,因此他们断不能让谢万直接这样把三万余大军直接糟蹋了。
谢万登时冷冷的说道:
“那些匹夫,夏虫不可语冰,然而,然而现在连你们也······”
“主簿三思!”何谦和高衡都郑重拱手,躬身到底。
谢万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抓起铁如意,指向舆图:
“刘建,小人也,卑鄙也,老卒也!既其不愿战,则我等来战!”
何谦和高衡登时苦着脸对视一眼。
也不知道在谢万的几番折腾之下,镇西将军辛辛苦苦收拢起来的兵马,又有多少还能够活着重返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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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淮南王师中军营帐。
面对谢万的质问,何谦和高衡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其实是主簿你自己太作吧?
何谦想了想,也只能先化开这个话题,所以他勉强说道:
“主簿,各有所求,不可强求······如今主簿还是应该考虑一下,这一战怎么打。”
第一零七零章 崽卖爷田心不疼
高衡也和他有了默契,赶忙接上:
“根据斥候来报,鲜卑人万余前锋,混杂步骑,已距我不足百里,是沿涡水北上,还是据守营寨,请主簿定论。”
现在更重要的是,当前的局势已经到了必须他们做出行动的地步。
谢万收起来怒容,迟疑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
“那你们说说,应当如何是好?”
两个人登时面面相觑。
所以敢情事情已经闹了三天了,您就一点儿没有考虑过眼前的战事,就在想着怎么和刘建斗气?
关键是,自他们被谢尚征召,统率谢家部曲之后,其实无论麾下兵马多寡,起到的都是亲卫部曲的作用,这些部曲怎么征战,还真轮不到他们两个来头疼,谢尚自然会全权负责。
所以牵扯到数万人的战事如何进行,他们两个心里没有经验,自然也就更没有底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纸上谈兵,也是好的。
在心里挣扎了一下,何谦也只能缓缓说道:
“主簿,情势复杂,尤其是我军暂时没有太多两淮水师可为依凭,贸然进攻,有可能会自绝于途,所以还是应当先守营寨,广筑沟壕、多设拒马,而培训弓弩,如此,我军拒淮水而依涡水,夹缝之中,看似死地,却可令敌之轻骑不能妄动,重甲难以过淮。
昔日关中杜仲渊起兵,屡屡能以弱兵而与羌人骑兵平分秋色,概因于此······”
“够了!”谢万猛地一挥手,“防守,防守,你们都知道防守!
那刘建,就是不愿意出战,只想着防守,以至于现在甚至不惜和我们翻脸决裂,而如今你们也想要据险而守,若真如此,那王师内讧,还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告诉天下昭昭,谢某做错了么?!
尔等为我之将,当从我之愿,而不是学那等老卒,做出贪生怕死之举!”
何谦张了张嘴,看着来回敲打着铁如意,目光凛然的谢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攻!”谢万伸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而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何谦和高衡眼观鼻、鼻观口,这一次没有被吓到。
他们就用余光看着,谢万手撑桌子,神色狰狞,而声音,更是已经近乎歇斯底里:
“进攻,我要进攻!”
何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用轻微到就连旁边的高衡都听不清晰的声音自言自语:
为了面子,丢了镇西将军多年心血,值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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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卖爷田心不疼啊。”杜英站在颖水岸边,看着新送上来的情报,对谢奕说道,“谢万执意率军北上,其万余兵马已沿涡水北行二十里,同行的还有水师战船二十艘。
偌大的两淮水师、寿春王师,最终愿意追随谢万去迎战的,恐怕总共就只有这么多人了。”
“这个混账!”谢奕咬着牙骂道,“此时最好的抉择,无外乎扼守淮北,以背水之阵,行防守之举,实际上也是扼守渡口,迫使鲜卑人不得不主动对我军在渡口外构筑的防线发起进攻,这样才能够给鲜卑人造成最大的损失!
带着这点儿兵马北上,就算是鲜卑人的前锋不过万人,但余之前也曾越过颖水一试锋芒,最后也不得不暂时退过颖水以避战,这应当足以让他意识到,鲜卑人之前锋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杜英也是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惋惜,谢万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本来就是和历史上的轨迹重合的,历史上的谢万统兵北伐,就时常和北征诸将之间有口角,称呼他们为“老卒”,把自己这个没有什么沙场临阵经验的新手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历史上的谢万就是这番操作,告诉了杜英,事实往往比故事来的更加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