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242节
他也有点儿害怕,邓羌的拳头会先招呼自己。
到时候身边这些人,不见得就能够拦得住邓羌。
这家伙有多勇猛,强怀心里有数。
而此时不远处的寨墙上,杜英和任群站了有一小会儿,正好看到邓羌起身、压服全场。
任群不由得啧啧感慨一声:
“氐人有如此猛将,却因其为晋人,除了苻黄眉之外,无人敢用、无人肯用,迄今只是一个小小杂号将军,实乃暴殄天物也。”
杜英则笑道:“氐人不用,便或可引为我用。”
任群忍不住担忧问道:“只怕这只猛虎,不好降服,届时反被虎噬。盟主还当慎重。”
杜英叹道: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当日曹丞相可忍关云长挂印封金而去,今日我又如何不能以诚待之,纵然不能为我所用,或有将来,战场之上也能得退避三舍之利。”
任群翻了翻白眼,以他和杜英之间的关系,有些玩笑还是可以开的:“杜兄,让对面退避三舍,可不是好兆头。”
退避三舍的晋文公,可是取胜了的。
杜英笑了笑:“三舍是三舍,征战是征战,不可混为一谈。文公取胜,也非三舍之功。”
两人说话间,战俘营中的气氛已经近乎凝固。
强怀既然已经站出来了,此时自然不能轻易地退回去。
相反,他甚至还要坚持站在最前面,给自己麾下的将士们摆出来一副不畏强敌的态度。
不然的话,自己这些儿郎,怕是要一直在对面的目光下抬不起头来了。
而自己也再难约束他们。
邓羌显然也并不打算真的对强怀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自然也是在等着强怀“知难而退”。
两名主将一声不吭,却又无处不是心理的博弈。
“让他们散开。”杜英淡淡说道。
随着任群一声令下,一支箭矢呼啸而去,掠过双方人群之间的空地,钉入寨墙。
尖锐的声音,骤然撕破了场上的寂静。
“都散开!”寨墙上的关中盟士卒冷声喝道。
劲弩已经齐齐端起。
邓羌和强怀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也算是各自有一个台阶下了,自然两人都不愿意再这样傻乎乎的对视,各自带着部下后退。
杜英吩咐一声:“把邓羌叫去坞堡见我。”
任群不由得一笑,这一次他还是很快想明白了盟主的意思。
一箭双雕啊。
而不久之后,强怀看着几名关中盟士卒过来,好声好气的将邓羌请走,不由得眉头紧锁。
刚刚邓羌强硬的态度无疑在告诉强怀,这家伙心里真的没鬼。
可是现在关中盟忙不迭的请邓羌,又是为什么?
反间计,值得用在他强怀这种小人物的身上么?
而且就算是没有反间计,强怀也不介意往邓羌头上扣屎盆子。
本来就是一个全靠衬托的年代,邓羌被俘之后投降晋人,自然就能凸显出来强怀的忠贞不屈。
强怀的思绪绕来绕去,却没有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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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英看来,自己选择在议事堂上而不是战俘营中接见邓羌,是给足了邓羌面子。
至于强怀等人怎么想,杜英可以不负责任的表示,强怀觉得邓羌和关中盟之间有交易,那不是更好么?
想要让敌方的重将能够放下心理负担、归降于我,当然不只是需要自己这边给出足够丰厚的待遇并且勾勒出来美好的蓝图,还需要对面的小人们出于种种目的构陷。
毕竟这乱世之中,赤胆忠心的忠臣,到底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只是“贤臣择主而事”罢了,当发现自家主子和同僚不靠谱之后,那自然也就到了改换门庭的时候。
之前邓羌身为汉人却混迹于氐人之中,杜英本来就不相信他混的有多好,今日强怀等人的态度更是帮助杜英坐实了这种猜测。
杜英对于能够招降邓羌,自然也就更有信心。
如此猛将,你们氐人不放心,我放心。
脚步声响起,邓羌在任群的陪同下大步走上议事堂。
他的手腕还被绑在一起,显然无论是任群还是杜英的亲卫都觉得这是最保险的方式。
他们或多或少也都知道邓羌个人武力的强大,若是这家伙来一个匹夫之怒、血溅五步,那盟主可就危险了。
杜英正坐在堂上,手里捧着一份今日参谋司提交上来的公文,其实就是参谋司对之前几次战斗做的总结。
从对关中盟军队在战斗中的表现,到对谢奕、司马勋等人麾下将领指挥能力以及士卒作战能力的分析,都涵盖在内。
知己知彼、取长补短,这本来就是一支军队想要快速成长所必然要经历的阶段。
杜英个人的一些军事理论,来自于后世,或许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而且和王猛一样,他们两个都是实打实的纸上谈兵罢了。
因此关中盟军队的成长,还是要向老前辈们学习。
杜英相信,即使是司马勋的部下,也有值得关中盟学习的地方,不然的话,司马勋也不可能从当初荆州的一个小小偏师将领、地方郡守,经过一路厮杀变成封疆大吏。
这种通过战场厮杀而一路走上高位的人,或许有机遇,但是本身实力的足够强大才是根本保证。
而杜英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家师兄虽然一直都是一个理论派,但是在选拔人才的时候,眼睛真的足够尖,参谋司提交上来的这些战后总结,行文流畅、不卑不亢。
并没有因为关中盟在某一次战斗之中做出了突出贡献,而就忽略其余友军的贡献,也并没有因为司马勋之前对关中盟的敌对态度,就一味的攻讦和贬低司马勋所部。
甚至参谋司还根据司马勋麾下兵马的几次作战,总结出了一些军队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和教训。
说明参谋司也在把司马勋当做老师。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圣人说的很有道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司马氏,不配天下之主
想到这里,杜英提笔把这句话标注在了公文上。
虽然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是仍然愿意见缝插针、寻找到一些零碎时间来翻阅参谋司提交的公文。
参谋司的小子们到底还都是年轻人,有时候一些想法还是显得幼稚,或者干脆就走到邪路上去了,所以杜英还是有必要将他们拽回来的。
而且对于杜英本人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个自己学习的机会,因为这些小子们也的确真的总结出来了一些杜英之前都没有想到过的规律和教训。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半瓶子醋晃荡的理论派啊。
放下公文,杜英正看见走进来的邓羌,不由得一怔,旋即皱眉说道:“谁让你们给邓将军绑上的,快快松开!”
“这······”任群有些迟疑。
他知道盟主很欣赏邓羌,并且想要让邓羌为关中盟所用。
但是关中盟和邓羌之间还是不死不休的敌寇,若是邓羌想要对盟主下手,任群他们拦都拦不住。
收买人心,也不能这么冒险啊。
杜英则无奈的摆了摆手:
“之前就叮嘱过你们,邓将军是我们请回来的客人,有你们这样待客的么?而今余同苻黄眉各有所需,邓将军自然也清楚,如何会加害于我?”
任群也只好吩咐人将邓羌手上的绳子解开,同时他自己握住佩剑剑柄,大步走到杜英桌案前,充当杜英身前最后一道防线。
任群的这个动作,杜英也有些感动。
洪聚兄虽然有时候认死理,有些倔强,但是对朋友、对兄弟,却一直都是真心的。
杜英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盟中陋室,不比长安,让邓将军见笑了,邓将军请坐。”
邓羌本来被人绑着手押送过来,就有一肚子火气。
可此时见杜英态度如此明确,虽然心中也有揣测,这可能本来就是杜英收买人心、刷好感的方式,但是受用当然还是很受用的。
当下,邓羌也露出一丝笑容,客气的说道: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杜盟主能于乱世之中开辟此一番净土,已然令人佩服。盟主所做之事,是邓某以及当初不少父老乡亲所欲为而终未能为之事。”
邓羌既然是晋人遗民,看待关中盟的角度自然和氐人就有所不同。
当初年幼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有幻想,在这胡尘之中,能够真的有一面属于晋人遗民的旗帜,庇护这一方土地上的父老百姓。
可是随着人逐渐长大,发现这种可能已经越来越渺茫,自然也就不再报以希望。
然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真的做到了当初众多关中晋人都没有做到的事。
所以邓羌话中的敬佩,也不完全是出于客套话。
杜英微笑着说道:
“邓将军过誉了。得赖于王师,关中盟也能够在关中有立足之地,之后王师平定关中,关中盟既受王禄,代王行事,自然也就可趁势庇护更多汉家百姓。”
邓羌皱了皱眉,声音转冷:
“晋室南渡之后,余便不再信典午一朝只言片语。当初永嘉之乱,生灵涂炭,盖因司马氏争权夺利。
以家族之私利,害天下之崩塌,司马氏,不配为天下之主!因此邓某奉劝杜盟主一句,这王禄,可不是那么容易受的!”
邓羌这话丢出来,任群不由得色变。
类似的想法,被丢弃在北方胡尘之中的晋人遗民,实际上多多少少都有过。
但是这么掷地有声说出来的,邓羌还是独一份。
还好,此时堂上并没有王师将领在。
就算是司马勋等心中怀有别样心思的人在此,只要他们一天还是典午臣子,自然就得表示反对,不然的话,对方有辱于皇室,而自己无动于衷的话,被有心人传出去就是心怀反意了。
更何况这话,可是连司马勋本人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正牌的司马氏子弟都给骂进去了。
任群下意识的撇头,看向杜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