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78节
这说的都是江左。
在关中盟,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
现在盟中都恨不得把青年女子直接当丁壮在安排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礼法规矩?
且看看这大街上,往来买卖货物的,多半都是女子。
几人前后错落,向前走去。
谢道韫虽然下意识的落后杜英半个身位,以和他保持距离,但是在旁人看来,两个人走得已经很近了,而且有说有笑,这其中是什么关系,自然耐人寻味。
不过不得不说,这大街上有一些热心肠的大爷和大娘还是有好处的。
杜英并没有再受到他们的热情招待。
甚至恰恰相反,这一次,周围的人看到杜英过来,只是浅浅躬身行礼,或者一些老人干脆只是招手示意。
一切如常。
这自然得赖于那些热心的大爷大娘。
杜英已经不是一次用余光看到,有几个想要凑上来和盟主搭话的商铺掌柜、伙计,都被大爷大娘们给拦住,他们不断地调节面部神情,挤眉弄眼的传达消息。
想要热情打招呼的人们也都回过神来,盟主身边跟着一个明显女扮男装的清秀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打扮的,这根本就是带着内眷或者关系极好的女性友人在逛街啊。
这个时候去打扰盟主,可是不想在这少陵坞堡混下去了?
杜英对于这些大爷大娘们一副“我家儿砸终于找到漂亮媳妇”的神情也是无可奈何。
或许爱管闲事、古道热肠,是这个年纪的人不分地域、不分时代,都会有的吧?
比如朝阳群众。
杜英能够察觉到这些人的小动作,谢道韫自然也看得到。
因此她的手攥紧,俏脸已经微微有些泛红。
这真的是一个恶劣的盟主,和他一群恶劣的属民。
“怎么不去店铺逛逛?”杜英好奇的问道。
反正这些热心“朝阳群众”们的做法并没有起到什么反作用,反而让自己难得耳边清静一下,还能够欣赏由自己一手打造的热闹街景,没有什么不妥。
更重要的是,就这个误会本身来看,咱也没有吃亏不是?
“啊,哦哦。”
谢道韫回过神来,一边急匆匆的走向旁边一个铺子,一边问道:
“能够在这关中乱世之中见到这样的景象,杜兄功莫大焉,这一点,小女子佩服。只是不知杜兄当初为何有此想法,可否不吝赐教?”
“自然。”杜英指了指前方,“正好这时一凉茶铺子,天越来越热了,不妨先坐下来喝点茶水。”
谢道韫怔了一下,其实她刚刚都没有注意自己走向何方。
街边的茶铺,一个张开的凉棚,几张桌子摆开,旁边放着矮凳。桌上一个个粗糙的陶碗摆开。
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倒也没有旁人。
茶铺伙计提着茶壶,低头向杜英行礼。
“四碗茶,有什么点心,也取两样。”杜英一边熟练地说着,一边从袖子中掏出来几文钱,一字排开。
“盟主,这茶草民请您喝便是,您这是何意啊!”那伙计登时茶也不倒了,连连摆手,“要是收了盟主的钱,被街坊邻居们知道了,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没有盟主,哪有我们的现在?”
杜英连连摆手:
“诶行了,给你就收着,没看到今日是杜某请客么,若是请贵客吃霸王餐,那你们盟主我还要不要面子啦?你说,是不是想让盟主丢人?”
那茶铺伙计一时哭笑不得,赶忙先把茶水倒满:
“盟主雄辩,那小人就先收下了,下次盟主起兴自己来的时候,可断不能再给钱了。”
杜英坐的从容,谢道韫自然也不端架子,直接坐在杜英一侧,又让归雁和疏雨不用客气,尽管坐下,方才再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江南可有这景象?”
“路边茶铺和汤铺还是有的,就是没有这么简陋。”谢道韫忍不住说实话,“终归风物不似江左。”
“北方嘛,粗犷一些。”杜英笑道,“更何况战乱之中,不比江左,歌舞升平、繁华热闹。能在路边寻到一口茶喝,就已经不错了。”
“如之前所说,意料之外。”谢道韫也不嫌弃那茶碗粗糙,端起来尝了一口,点头赞道,“入喉清凉,沁人心脾,的确不错。”
杜英则解释谢道韫之前提出的问题:
“各家坞堡封闭日久,而且乱世之中,各种货物难免短缺。现在既然已经都是一家人,那么自然应该‘取长补短’。
大家本就有互相交换多余货物的需求,而少陵坞堡又位于关中盟各家正中,所以在此兴建集市,情理之中,杜某所做,顺水推舟。
好在各家也没有让余失望,在此事上多有配合,而且随着征西将军和梁州刺史北上,从荆州和巴蜀前来的随军商人也察觉到了关中盟集市的存在。”
说着,杜英指了指不远处的几间铺子:“那几个就是从荆州而来的,还有几个是从巴蜀而来的,只不过在街的那一端,还远。”
谢道韫虽然之前也有猜测,但是还是杜英亲口说出来清晰一些,当下也释然:
“杜兄汇聚兵马人才之余,还能汇聚工商,就此而论,杜兄至少有治一州一府之才。”
杜英一笑,不置可否。
他不关心谢道韫这样说是不是在警告和提醒他,你就是个治理一处郡府的人,不要野心太大了。
他想走的路已经确定,无从动摇。
“此次谢家也是集结荆州产业,全力北上。”杜英没有回答,谢道韫的关注点自然也随之落在这条商业街的丰厚利润上,“届时若长安未定,不知是否可以现在此地驻足?”
“自然欢迎。”杜英点头,“现在这集市已经占了坞堡半边,之后余打算越过壁垒向外扩建,坞堡内的屋舍已经不多,会专门为谢家留下几处。”
谢道韫当即举起茶碗:“那就先谢过杜兄了。”
“伯父提携关中盟颇多,应该的。”杜英一笑。
谢道韫微微一怔,不过还是和杜英碰了碰碗。
杜英这是表示,自己如此支持,是看在谢奕的面子上。
可不是给你面子,所以记得这是人情,得还。
第二百九十七章 江左清谈
谢道韫对此倒也没有意见。
真的平白得了好处,她也会心中不安。
茶铺伙计又端上来点心:“样式不多,还请盟主莫要嫌弃。盟主宴客,这些就当是小店的支持,送于盟主,盟主笑纳。”
“那就不客气了。”杜英不再跟他争。
“盟主能来我这简陋之地,本来就是荣幸。”伙计笑道,“盟主慢用。”
接着,他又对谢道韫躬了躬身。
谢道韫看着这伙计的背影,微笑着说道:“杜兄这盟主,人缘倒是很不错。”
“待人以诚,行事以信,予之以利,结之以义。”杜英微笑道,“自然就会如此。”
谢道韫并没有笑他未免自夸,因为她是亲眼看到杜英受欢迎的程度,也知道这个杜盟主是真的做了实事的,这一点真的无从也无须反驳,只是忍不住感慨道:
“江左盛清谈之风,有林公、殷侯、刘尹之属,然能兴产业、致富一方的,寥寥无几。”
杜英没有说话。
林公指的支遁,殷侯自然是之前北伐大败的殷浩,而刘尹则是丹阳尹刘惔。
这些都是江左清谈的名流。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佼佼者,就是谢家老三,谢安。
不过谢道韫到底是晚辈,自然不好直接把三叔给丢上来吐槽一番。
“清谈嘛,如果满手铜臭味,就是浊谈了。”杜英微笑着说道。
“若无满手铜臭味,又何来市井繁荣?今日之江左,公卿满街,殊不知民间疾苦,犹然不亚于乱世?”谢道韫秀眉微蹙,忧心忡忡的说道,“清谈之流,所思所见,终归虚无缥缈。”
“玄学道理,余亦不甚了解。”杜英淡淡说道,“但是余心中清楚,焚香沏茶、坐而论道,天下不会真的迎来和平。垂拱而治,那也不是乱世所应有。”
作为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好青年,他当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清谈所讲求的那些随心随性,风流潇洒,在杜英看来当然都属于唯心主义的范畴。
谢道韫仿佛找到了知音一样,连连点头:
“杜兄所言在理。因此江左人皆仰慕清谈之流,安于怡乐、偏安自守,北伐之雄心已然埋没,家国之志气已然消磨。此国难也。”
杜英笑道:“所以这不还是有一些人在坚持原本的道路么?桓征西是,令尊是······”
说着,杜英又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谢道韫:“你我何尝不是?”
“杜兄当真为家父之知音也。”谢道韫高兴的说道。
她终归还是没有脸皮厚到在大街上就说:你是我的知音。
但是她的想法既然和谢奕是一样的,那么杜英是谢奕的知音,又何尝不是她的知音?
两人相视,自有惺惺相惜之感。
杜英也不戳破,反而好奇的问道:
“按理说,清谈之流,应该更符合才女的心思才对。悠游林下、不问世事,岂不正是诗家所求?”
谢道韫反问道:
“江左太平,仰仗于江淮天险罢了,若是江淮失守,那么江左也不过是胡人屠刀下的羔羊罢了。清流所求之山野安逸、诗家所求之良辰美景,难道真正的还能幸存?”
杜英一时默然,其实他很想说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
不过显然现在有点儿不太应景,而且这个时代的诗词在分类上应该属于典型的“婉约诗”,风格或是清雅,或是“奢华”,描绘的景象都是山水、田园、市井等等,不然也不会涌现出陶渊明、谢灵运这些山水田园诗的开创者。
相比之下,杜甫、陆游所写的那些诗词,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时的哀鸣和悲愤。
要不人家杜老爷子······等等,应该是我杜家晚辈,能够成为诗圣,而你们这个时代的诗人,都没有几个留下姓名。
不过这倒是也不代表着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乱世之中,总归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沉浸在清谈和玄学之中,而是看到北方的胡尘正向南弥漫,看到了压在这江南盛世繁华头上的浓厚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