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65节
桓温不利用什么,也不强迫什么。
或许也就只有战场换命的交情,才能让两人保持现在这样怪异却至少相处很和睦的关系。
不过谢奕既然已经开口,杜英也断无不听之理:
“伯父尽管吩咐,既以伯侄兄妹相称,那杜某为阿元妹妹解忧,责无旁贷。”
“没有这么夸张。”谢奕的笑容有些心虚,他下意识的摆了摆手,环顾周围,“其实就是阿元一介女儿家,总归不好一直在军营之中随我左右罢了。不知贤侄是否可以将阿元安置在关中盟坞堡中?坞堡女眷众多,总好过此地。”
这个要求倒是没有什么奇怪和不能理解的地方。
军中自然不能带女眷,军中女人出现的地方一般就是辎重营,至于做什么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所以谢奕自然不可能让自家闺女待在辎重营,成何体统?
倒是军中将领,实际上都是有资格带一些家人婢女在身边跟着伺候的,只不过荆州军中军纪森然,桓温以身作则,并没有携带任何妻妾婢女随同,其余将领自然也都遵从。
所以谢道韫若是跟在谢奕的身边,也有些奇怪,若是不知道详情的人,恐怕还以为谢司马找了个婢女甚至纳了个小妾呢,又成何体统?
因此谢奕想让谢道韫去关中盟,从“军中不合适”这个角度出发,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求合情合理。
谢奕的动作虽然幅度并不大,但是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从今天第一眼见到谢奕开始,杜英就觉得谢伯父好像不太对劲。
按理说以谢伯父大大咧咧的性格,就算是真的被女儿给絮叨了,也不至于如此,而且有没有什么人听见,大不了打死不承认。
这么明显的心虚,似乎在做什么对不住杜英的事,至于么?
杜英把狐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谢道韫。
谢才女看上去倒是很正常,抿唇轻笑,对着杜英郑重行礼:“承蒙杜兄照顾了。”
杜英心中大概有了一些想法,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请‘谢公子’同行。”
谢道韫下意识的避开杜英的目光,跟了上去。
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离去,谢奕不由得挑了挑眉。
女儿之前所说的话,此时还在他的心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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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之前,正是晨曦初染的时候。
谢奕伸了一个懒腰,披上衣服,一步一摇的转过屏风。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也不知道自己昨天到底喝了多少,反正肯定是断片儿了,最后的印象还是在宴席上“大杀四方”,吓得桓冲等人四处逃避。
眼前有些恍惚,谢奕不由得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屏风前,一张桌案,两侧是两个席子。
秀发用红丝带束住,一身白衣劲装的谢道韫,正襟危坐,看到谢奕转过来,目光登时紧紧盯着他。
似乎恭候久矣。
而桌子上摆着一碗醒酒汤,还冒着热气,自然是给谢奕准备的。
谢道韫自己面前则放着一杯清水。
这架势······
谢奕打了一个寒颤,两腿就是一阵发软。
太熟悉了!
这臭丫头,好的不学,偏偏要学她娘的做派,此时谢奕恍惚迷糊间,下意识的还以为夫人阮氏来了。
没有责罚,没有呵斥,只有清冷的目光,带着浓浓的不满和失望。
每次看的谢奕都是心中一揪,然后乖乖的对天发誓。
要么是诅咒发誓,保证自己多少天不再喝酒。
要么就是连连甩锅,坚决表示都是桓温这家伙劝酒,自己被他劝的没办法了。
“阿爹醒了?坐。”谢道韫伸手并指,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奕打了一个哆嗦,坐下。
堂堂谢司马,此时格外的乖巧。
谢道韫打量着还带着些许醉意的自家阿爹,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爹可是有些熟悉?”
“你这个臭丫头,刚刚真的吓了你阿爷一跳。”谢奕也松了一口气,嘟嘟囔囔说道。
“娘亲不在,阿爹就变本加厉,身为女儿,自然要多加劝导。”谢道韫淡淡说道。
谢奕捧着醒酒汤,得意的说道:“也罢,也罢,是我家阿元孝顺,就凭这醒酒汤,阿爷就心满意足了。”
谢道韫撇了撇嘴:“昨天帮着阿爹更衣、抹脸,也都是女儿做的,阿爹可不能只记得醒酒汤。”
“是也,是也!”谢奕哈哈大笑,“还是有闺女好啊。”
“谁家的闺女还得做这种事······”谢道韫嘟囔一句。
谢奕不由得尴尬的嘿嘿一笑。
而谢道韫收起来微笑,正色说道:
“阿爹,有一正事,需要询问阿爹。”
谢奕怔了一下,点头:“说!”
第二百七十八章 阿元可有良策?
清了清嗓子,谢道韫压低声音问道:“杜英此人,阿爹如何看?”
谢奕慢慢放下手中的汤碗,打量着自家女儿:“怎么,对杜贤侄有兴趣?”
“什么啊。”谢道韫无奈,“很明显是杜英对爹爹感兴趣。”
“啊?!”谢奕脸上的肉都抖了一下。
“怎么?”谢道韫奇怪,这什么反应?
杜英摆明了想要和你拉近关系、抱大腿,这你看不出来?
“没,没什么事。”谢奕赶忙打岔,“那阿元觉得,杜贤侄另有图谋?”
想歪了,想歪了。
谢道韫并没有在谢奕奇怪的表情上过多纠结,径直说道:
“这也无从知晓,但是杜英应该是想要借助爹爹之力,尽可能的为关中盟,也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关中盟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坞堡联盟,不成气候,可是有了阿爹的帮助,他现在已经跻身督护之列,也算是有官职在身,之后必然还想要借助爹爹,让关中盟有更多表现的机会。”
“互相扶持罢了,这是自然。”谢奕无所谓的说道,“没有杜贤侄,也没有子午谷之战的胜利,若能提携,固所愿也。”
谢道韫却摇头说道:“可是阿爹,杜陵杜氏······终究不是江左世家,杜英的背后,还有凉州,甚至······本来就应该是凉州才对。”
谢奕原本想要再次端起汤碗的手,顿在那里,僵硬了一会儿,缓缓收回来,按在膝盖上,他微微向前探身,皱眉说道:
“阿元的意思是,这背后其实是凉州想要借助王师,进兵关中?”
“杜氏既在凉州,终归凉州。因此杜英之功绩,岂不是杜氏、岂不是凉州之功绩?关中盟之地盘,岂不也是凉州之地盘?”
谢道韫不无担忧的说道:
“凉州偏安,本不足为虑。然,凉州若借关中盟而入关中,占据州府、安抚百姓,那么凉州可还能称之为‘偏安’?”
谢奕登时神情肃然。
这个问题,他之前还真的没有考虑过。
毕竟无论是在杜英还是在关中盟身上,他都很少看到凉州的存在。
可杜陵杜氏的根,终究在凉州。
杜英行事,必然要为家族考虑。
到时候在关中,凉州可就有本钱和桓温分庭抗礼了。
再加上蠢蠢欲动的江左各家,还有潼关外虎视眈眈的中原枭雄们······
谢奕登时觉得一阵头大。
关键是,谢道韫这话无疑是在提醒他,杜英所做的一切,不见得就是真的为了王师好,而只是为了能够在暗中为关中盟,也为凉州攫取更大的利益。
因此此时自己扶持提携他,实际上何啻于养虎为患?
凉州,终归不可能真的成为典午顺臣,这也是朝堂上早就已经达成的共识。
虽然觉得问计于自家闺女有点儿丢人,不过谢奕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阿元可有良策?”
谢道韫故作沉吟,并未回答。
谢奕登时瞪眼:“别磨蹭了,看你这丫头的样子就知道已有定策,难道还打算瞒着爹爹?”
“自然不敢。”谢道韫赶忙回答,旋即狡黠一笑:“不过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谢奕皱眉:“说来听听?”
“阿爹若是三月不饮酒,那么便告知阿爹。”
谢奕怔了一下,旋即拍了拍桌子:“这,这是什么条件?!不合理,想得美,不接受!”
接着,他的胡子都被吹起来:“好歹我是你爹爹,有话不说,还要倒提条件、威逼利诱,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家规了?”
谢道韫似笑非笑,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胸有成竹。
谢奕又吹了吹胡子,看女儿根本不吃这一套,不由得哼了哼,提起来的一口气也就散了:
“罢了,罢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真是怕了你们了,为父答应便是,现在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