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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9节

  现在这华阴一带的安宁,也不过只是假象罢了。
  没有外患,就必然有内忧。
  不过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人心隔着肚皮呢,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那是要掉脑袋的。
  外面有人在呼喊,老头起身:“少主,你先歇息,老汉得去招呼人了。”
  “牛叔且去忙。”杜英颔首。
  华阴客栈的掌柜的老牛,实际上就是早年杜耽主持凉州军务的时候在关中埋下的一颗钉子,扼住这潼关来往道路以探听消息。杜耽死后,这客栈自然也作为杜氏的政治遗产保留了下来,客栈掌柜的老牛,名义上效忠于的是凉州,但是背后其实是杜氏家臣,真正听令于的其实是杜英的父亲杜明。
  家臣,是世家为了维系自己的统治而赐予家中能力出众的仆人独特的身份,家臣及其子嗣能够享受在家族之中高人一等的待遇,甚至就连家族之中的本家子弟,见到长辈家臣之后也要行礼以示尊重。
  当然了,作为报达,家臣及其子嗣的一生都要为捍卫这个家族的荣誉而努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际上已经和家族血脉子嗣没有什么区别了。
  若是换作后世,这种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嗣都效忠于别人家族的行为或许很难理解,但是在这世家横行的时代,能够效忠于一个世家是原本穷苦无依的黔首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比如这客栈的老牛,原本只是一个种地的,因为出生在华山脚下所以被杜耽派来执行这个任务,一直以来执行得非常好,获得了成为杜氏家臣的机会,作为照顾,老牛的两个儿子都在凉州入学读书,陪伴杜氏子弟,杜英的记忆里还曾经见到过这两个小子,不过那个时候杜英已经要出发来华山了,他们还小呢。
  对于一个穷苦百姓来说,自己的孩子能够入学堂接受世家教育并且以后有可能出人头地、登大雅之堂,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因此还有什么不能为之牺牲的呢?
  牛家门楣也会因此而闪耀光芒。
  而且杜英等晚辈对于老牛也要保持礼数,一句“牛叔”是老牛受得起的。
  “内部矛盾重重,外部兵锋难挡,秦国这是内忧外患啊。”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
  杜英淡淡说道:“最怕的就是外部危机四伏,内部多为昏君庸臣,好在秦国之君不算昏庸,手下能臣名将层出不穷,所谓内忧,是能臣和名将之间的矛盾,虽然有同室操戈之嫌,但是至少应该都清楚现在是齐心协力的时候。所谓外患······”
  杜英顿住,看向王猛。
  王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谓的外患,让秦国内部矛盾暂时被压了下去,为了能够生存,雷弱儿和董荣肯定也会联手对抗桓温。
  第十五章 内乱是个好机会
  一旦桓温兵败,秦国幸存,秦国的声望肯定会攀升——这年头能够击败桓温的,说明也不是等闲之辈。
  毕竟桓温刚刚灭亡了巴蜀的成汉,卷携灭国之威风,正是气势汹汹的时候,诸如姚襄和周成等小势力,对于桓温哪一个不是退避三舍?真正能够和桓温一较高下的实际上也就剩下燕国和秦国这两个庞然大物了。
  声望攀升,就意味着国家会有更多的实力吸引周围的各族豪强和世家投靠,国家逐渐变得强大,外部的威胁逐渐变小,自然内部的人们就会放弃原本的团结一心,争权夺利是必不可少的。
  那染满鲜血的皇位上,永远只能坐下一个人。
  秦国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太子苻苌和淮南王苻生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而且是直接关乎到皇位的矛盾,除此之外,各族之间也有不小的矛盾。
  苻氏崛起于苻洪,苻洪是氐人,建立秦国之后,自然重用氐人贵族和家族成员,而氐人作为曾经西戎的一部分,可并不是最强大的存在,西戎之中最强大的部落其实是羌人,因此只要在西北和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就不能忽视羌人的存在,对于氐人称雄称霸,羌人当然也是不满意的,你们当皇帝可以,但是下面的权力总要分给我们一些吧,不要忘了谁才是西北人数最多的民族。
  除此之外,曾经的晋人,或者说汉人也不是好惹的,关中世家固然有很多都已经东渡或者北去凉州,但是还是有很多世家留在关中,他们结寨自保、坚守自家坞堡又互为奥援,秦国就算是再强大,也只能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合作的态度。
  河北那边的情况大家是看在眼里的,晋人和狄人、鲜卑杀来杀去、报复来报复去,最后呢,还不是十室九空?关中已经乱了太久了,秦国可经不起内乱。
  因此晋人的话语权,也不容小觑。
  尤其是秦国现在据守关中还好,未来图谋中原,就必须要大力任用晋人世家子弟为官,论牧守之术,氐人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历史上苻坚就是明白这个道理,大力起用王猛等汉人文官,通过他们稳定北方,甚至不惜打压氐人以为他们博取发挥的空间,这才让曾经那个被桓温压在长安城外打的秦国骤然成为占据天下半壁的强大王朝。
  而现在,秦国内部的汉人、氐人还有羌人以及其他部族的关系可不是那么好,看看朝堂上就知道,真正值得苻健信任的还是苻雄、苻生这些本族兄弟子侄,而雷弱儿是羌人首领出身,即使是年轻时候就追随苻洪南征北战,也没有受到苻健的格外恩宠和偏袒,他弹劾苻生任用奸佞亲信之事,也是被喂了胡萝卜又给了一棒槌。
  所以隐藏在秦国内部的重重矛盾,才是秦国最致命的问题。
  同样的道理实际上又何尝不适用于桓温呢?背后有建康朝廷在想办法拖后腿,桓温也不可能用尽全力。
  南北朝割裂这么多年,除了南朝擅长舟楫,而北朝擅长骑兵陆战等固有原因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内部的矛盾过多,北方是各个族群之间互相不服气的矛盾,南方则是世家和皇室争夺权力、互不相让的矛盾。
  把握好这些矛盾,制服住秦国这个庞然大物,并非不可能。
  “借力打力固然是让敌人不攻自破的好办法。”杜英站起身,打量着这同样很难称之为豪华的客栈,不过乱世之中有这样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就应该知足了,“但是想要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就必须要把自己的全部都压上去。”
  “你的全部也没多少。”王猛毫不留情的拆穿了他,指了指杜英,又指了指自己,“两个人,就两条人命罢了。”
  乱世之中,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命不怎么值钱,甚至还没有牛羊肉贵。
  杜英不由得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师兄与我,此处值钱。”
  王猛看向杜英,大笑:“师弟还真的不谦虚啊。”
  杜英点头。
  虽然我的可能不太值钱,但是你的相当值钱。
  王猛话锋一转,声音也随之压低:“师弟,煽动秦国内乱,远非那么容易的,师弟打算如何去做,凭借你我,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是还有桓征西么?”杜英信心满满。
  “师弟就那么肯定桓征西会支持我们?”王猛狐疑的看向他。
  桓温自己到底没有接触过,两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寒士,能不能见到桓温,恐怕还得两说吧?
  “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杜英径直说道。
  王猛果断的摇了摇头:“不赌。”
  “为何?”
  “你可聪明的很,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赌的。”王猛摆了摆手。
  杜英不由得一笑。
  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去赌,自己如此,师兄又何尝不是如此?
  希望历史一切都是正常发展的吧,不然的话自己可就要赌错了。
  “现在我们应该干什么?”王猛问道。
  “等。”杜英回答的很快。
  “那明日去华阴城逛逛?”王猛提议。
  “这个可以。”
  多年未曾下山,就算是下山也往往只是到这客栈之中来,两个人对于华阴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也很好奇。
  到底都是坐不住的人,山里清净的时间太久了,都想要热闹一下。
  商定好这个,王猛话锋一转:“师弟,此去面见桓征西,你真的想好了?”
  “师兄现在打算反悔么?”杜英反问。
  王猛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四两拨千斤,说的简单,挑动一国,便是屠龙之术啊。”
  “屠龙又何妨,只要需要我们去做,那就屠呗。”杜英已经凑到王猛身边,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王猛霍然抬起头,杜英已经向楼上走去:“师兄早点休息。”
  王猛盯着杜英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自问自己的阅历和学识也不算低了,即使是师傅法随也常常称赞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对上这个小师弟的时候,王猛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生死关头呢,师弟难道就真的不怕么?
  这条路继续向前走,真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么?
  且不管了,走吧!
  第十六章 客栈过客
  虽然杜英的家书走的是凉州密谍驿站的官方渠道,但是送到杜明那里少说也得七八天,再送回来就得半个月了,所以这半个月杜英实际上有很多空闲时间和王猛一起去适应这个他们阔别已久的乱世。
  按照杜英的计划,他们可以在华阴停留两天之后启程前往潼关,再从潼关沿着大河折回华阴,算起来这个时候消息也应该到了,直接启程前往少陵或者桓温军中便是。
  按照杜英的记忆,等那个时候桓温应该已经打破武关了。
  杜英和王猛之前就已经达成共识,天下真正适合他们立足之地,还是关中,身在关中这么多年,这一片土地才是他们最熟悉的存在,而且向西北连通凉州,又是目前最大的依靠。
  因此他们在抓住机会之前,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游历关中,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大早晨起来,杜英就听到了楼下的喧嚣声,他刚想要下去,被王猛一把抓住。
  “师弟,且慢。”王猛摆手,“下面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我们贸然出去不见得就是好事,牛叔既然在下面,等会儿我们直接问牛叔便是。”
  杜英也意识到自己着急了,微微颔首。
  这处客栈到底是和驿站连为一体,带有官方色彩的客栈,杜英和王猛两个白丁,当然很有可能会被盘问,到时候他们是怎么有资格住进这个客栈的都要被怀疑,有可能倒霉的就不是他们两个了,连带着掌柜的老牛也跑不了。
  杜英当然不能因为自己的着急而耽误了大事。
  楼上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是也能听见几个嗓门大的喊声,隐隐约约亦不知道在说什么。
  杜英在房间之中来回踱步,而王猛靠在桌案前,沉声说道:“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过了没多大会儿就响起了敲门声,杜英小心的打开门,正是老牛。
  “少主,吃点儿东西。”老牛将盘子放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楼下来了几位军卒。”
  “可说了什么要紧的?”杜英急忙问道,王猛也凑了过来。
  老牛颔首:“淮南王兵败,桓征西已到武关,正连日攻打,入关恐怕只是转眼之间,华阴兵马正陆续准备抽调返回长安,这些当兵的当然多数都有不满。”
  “为何不满?”王猛不由得诧异。
  有资格来到这客栈打尖的肯定也都是临时调动的将官,听那有些古怪的口音就知道应该多半都是胡人,他们的功勋基本上都要依靠征战来获得,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难道不是好事么?
  “小兄弟或许不知,淮南王麾下多是氐人,而今日过路这些都是从潼关、华阴等地抽调前往长安整编新兵的羌人。朝廷等于剥夺了他们的兵权而让他们单独返回长安,他们当然不会满意。”老牛解释道。
  杜英微笑:“也是,氐人打了败仗,现在要让羌人去擦屁股,羌人不高兴也很正常,不过只抽调将官,而不抽调兵马,难道潼关那边雷弱儿就会答应了?”
  “这些羌人将官一走,华阴的兵马自然归属于董荣,而潼关的兵马则归属于雷弱儿。”老牛摇头,“就等于帮助董荣和雷弱儿收回了一部分兵权,有何不可?受损的不是他们。”
  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这一点他们还真的没有料到。
  不过并非不能理解。
  羌人盘踞于河西,是从东汉时期就存在的西北大族,而氐人,究其根本,应当来源于西南,氐人曾经称呼自己的部族领袖为“诏”,应该和南诏的“诏”同义,都是“王”的意思,因此其应该是当初六诏北迁的一支,逐渐发展成现在的规模。
  不管是羌人还是氐人,在五胡乱华之前,多数居住在偏远山区或者戈壁中,受到外界影响比较小,依旧保留着传统的部落化管理形式,大大小小的部落听从于酋长的命令,酋长再听从于蛮王的命令。
  入中原之后,氐人和羌人也都积极学习汉文化,苻坚就是氐人之中学习华夏文化的典型,据说这位现在长安城中都已经颇有名气的公子苻坚,就是因为整天沉溺在诗书礼乐之中,固然吸引了很多华夏士子追随,但是也让其父苻雄颇为不满。
  自家兄长家的儿子,不管是太子还是淮南王苻生,那好歹都是能够带兵打仗的。自家这个,从小接受家族代代传下来的武艺和兵法教育,按理说领兵打仗也应该不差,可是就知道谈诗论经,丝毫没有一点儿想要在马背上博取功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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