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4节
杜英和王猛都很清楚,法随下山的主要目的不是买东西,而是探查一下外面的政治风向。
法随本人对于出山入仕显然早就已经心灰意冷,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安心在山里待这么多年,甚至都快把这隐居之地变成南北朝的幼儿园了。不过显然法随并不打算让这些孩子们以后都要在山里度过一辈子,尤其是杜英和王猛这两个,一个即将成年,另一个更是早就成年了,不能一直在山里蹲着当保姆。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总要出去看看的。
不然那些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法随这一次下山的时间并不短,杜英和王猛都觉得师傅应该是有所想法了。
算算时间,杜英大概也明白,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王猛亲切的叮嘱收拢碗筷的小师弟要好好洗,而旁边的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让这帮小孩子们去洗碗,也就是眼前这位师兄干得出来了。不过杜英并不介意小师弟把他的碗也一起收走。
几个小屁孩,师傅一走就不好好念书,洗洗碗应该的。不然的话两个师兄说什么也不会给他们打掩护的。
“师弟,你看今天的天。”王猛抬头。
杜英并没有纠结他称呼上的问题,默然没有说话。
天空中,阴云已经从远处飘了过来。
风越来越大,万木随风而动,发出“哗哗”的声音。
良久之后,王猛低声说道:
“要变天了。”
杜英伸出手,风灌入衣袖,呼呼作响。
身后屋舍的房顶上,茅草也在随风飘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杜英喃喃念出来。
“什么?”王猛招呼小孩子们抓紧刷碗,抓紧进屋,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就要成落汤鸡了。
杜英起身,大声道:“师兄,我说我觉得屋顶要加固一下!”
似乎是响应杜英所说,大风刮起,一片茅草随风掀了起来,舞动着撞在对面二层阁楼的柱子上。
“那你怎么不动手啊!”王猛大呼,向屋子冲去。
“梯子,快!”杜英也反应过来。
小师弟们也忙着去找梯子,顿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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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杜英和王猛还是没有躲过成为落汤鸡的命运。
当他们两个好不容易把茅草固定好的时候,暴雨倾盆而下。
杜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靠在屋檐下,衣服上的水顺着衣袖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而他的头发也已经湿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要不是很清楚古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杜英恐怕会忍不住给自己剃一个板寸。
此时,他很能理解杜老爷子的悲鸣。
茅屋为秋风所破,感觉不怎么样啊。
虽然这不是秋风。
额不对,按辈分,杜老爷子还是他的晚晚晚辈,应该叫小杜儿。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现在的自己,也算是一个标准的寒士了,可是这乱世中,能够有这么一间无人叨扰的茅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有哪里有心情去奢求广厦呢?原来的时候杜英感觉杜甫应该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而现在他觉得他其实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旁边的王猛一边伸出手洗掉手上的泥,一边感慨:“这么大的一场雨,也已经好久不见了。”
杜英则笑了笑。
“笑什么?”
“这次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给你洗澡了。”杜英指了指王猛。
“哈,这么说是要怪师兄我了。”王猛抹了一把脸,还好他很聪明的把手上的污垢都洗干净了,不然的话怕是要变成大花脸。
“师傅应该快到了吧。”杜英起身,“青草!”
“师兄!”孙青草从屋子里探出头来。
孙青草,是法随三徒弟,也就是现在山里仅次于王猛和杜英的,不过他年纪小得多,现在才不过十岁。
之所以叫孙青草,是因为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家里逃难躲在一处荒村野店里,落下来就直接滑在了青草地中。
这小子还在襁褓之中,爹娘就被乱军所害,唯有这小子被爹娘掩藏在一块石板后面,估计是饿了,哭闹的时候正巧被路过的法随发现,法随掩埋了他家人尸骨,发现了被塞在襁褓之中的书信。
原来孙氏一家是从青州那边逃难来的,乐安孙氏是孙家的一个重要分支,而乐安就位于青州。
这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起大名,父母给的小名叫做“青草”以纪念青草托举之恩,父母自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身死兵荒马乱或者走散,只求找到孩子的人能够善待。
孙青草长大之后,坚决要求就用这个名字,法随也就没有再逆他的心思。
有些事,是不能忘的。
第五章 法随回山
“拿两个油纸伞,还有准备一套干净衣服!”杜英吩咐。
那几个小的靠不住,还是青草师弟最好指挥。
“天晴了。”王猛却说。
杜英一怔。
果不其然,风雨已经逐渐消散,一道阳光如利刃一样刺破乌云。
天边出现了绚丽的彩虹。
山里的雨,果然是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小孩子们都跑出来欢呼雀跃,指着那彩虹,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
王猛笑着说道:“还是小孩子好啊,无忧无虑,见到了彩虹就能够高兴的又唱又跳。”
“在这山里本就无岁月,师兄有什么好忧虑的呢?”杜英撇过头,目光直勾勾盯住王猛。
王猛一时没有说话。
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杜英这句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杜英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提醒他,这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王猛默然。
而杜英已经从王猛的眼神之中得到了答案。
天下大势纷乱如麻,大好男儿又怎么会真的坐得住能够对此熟视无睹呢?
自己的这位师兄,听着、看着、感受着外面的风雨飘摇,恐怕心中也不是那么平静吧?
如果他能够冷眼旁观,那他就不是历史上那个独身入营和桓温谈笑风生的王猛了,更不是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来整个前秦的“再世诸葛”了。
“两位师兄,衣服。”孙青草这小子动作倒是干净利落。
杜英和王猛从各自的思考之中脱身而出,匆匆换了衣服,等他们走到山路上的时候,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那一道拾阶而上的身影。
风雨过后,山间草木悬挂着水珠,愈发显得郁郁葱葱。
法随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袍,手里提着油纸伞,背着一个小包裹,要不是他的容貌告诉别人他已经不是二三十岁的年纪,恐怕都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年轻的旅人吧?
再往近处看,常年的隐居并没有让他看上去道骨仙风、恍若仙人,反倒是和那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寻常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恭候师傅。”杜英和王猛齐齐拱手行礼。
法随的性情虽然说不上古怪,但是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比如这下山,只要传信什么时候会回山,那绝对不会早晚于约定时间的一个时辰,今日道中有风雨,但也就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等杜英他们赶来刚刚好迎面遇到他。
甚至杜英和王猛都怀疑是师傅早就算好了时间,故意放慢了脚步,就算准了他们两个会迟到。
法随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小子。
这是什么诡异的目光?
他有些奇怪。
这两个家伙平日里虽然不能说是“目中无人”吧,但是也一个比一个爱逞能,现在倒好,怎么就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闯祸了?
法随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二人为何如此恭敬?”
“对师傅恭敬是应该的。”王猛再次拱手行礼。
得,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法随几乎下了定论,又看向杜英:“阿英,你说说。”
杜英当然不知道法随在想什么,一脸无辜:“没,没有啊。”
法随上下打量这两个家伙,他们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总不能是把那几个小子饿着冻着了吧?
杜英和王猛也面面相觑,师傅这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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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随最终还是发现以孙青草为首的小孩们都很齐全。
屋顶的茅草应该是被风刮走过,不过已经修补好了。
并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亏心事,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法随也只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杜英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师傅,弟子有一事想要向师傅禀报,还请师傅先听弟子所说。”
法随怔了一下,你们两个还真闹出来什么事了?
“但说无妨。”
杜英的身份到底和这些弟子不一样,法随不会不让他说什么,甚至之前王猛等人要是犯了什么事通过杜英来求情,法随一般也会卖个面子。
“师傅,弟子入山经年,承蒙师傅厚爱,然一直没有正式拜入师傅门下,今日师兄亦在,可以作为见证,弟子请师傅纳弟子为徒。”杜英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跪倒在地。
王猛也没想到师弟竟然来了这么一出,不过师弟一直以这样的身份在山上的确也不尴不尬,他想要拜师以明确自己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杜英当然也不会傻乎乎的真的想要去当王猛的师叔,那样反倒是等于得罪了王猛甚至一众小师弟,而且他爹肯定也不会答应的。
因此杜英想要正式成为法随的弟子,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