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杜之妗扬手遣退侍女,案上银壶里的水正“咕嘟”冒泡,便亲自执起茶荷舀了碧螺春。茶叶在白瓷碗里舒展时,她忽然笑看向陆云扬:“上回在曲水山庄,有幸喝到陆姑娘亲手泡的茶,那滋味至今难忘。”沸水注入时腾起白雾,她手腕轻转,“你瞧瞧我这手法,与你们江南的路数可有不同?”
  陆云扬垂眸看着碗中旋转的茶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郡主说笑了,民女那不过是粗鄙手法,怎配与郡主相较。”
  “总坐着喝茶也无趣。”杜之妧忽然起身,裙裾扫过暖炉时,带起的热风让案上的烛火跳了跳,看向一旁的陆云州,“那边暖棚里备着炭炉,钓上来的鱼直接用姜葱烤,比舱里的茶更有野趣。”
  “在船上钓鱼?” 陆云州眼睛亮得像映了日光的湖水,她早瞅见棚角挂着的芦苇编鱼篓。两人披上斗篷往外走时,风卷着芦花扑在帘上,倒像是替她们的脚步打了拍子。
  杜之妧和陆云州的脚步声刚消失在舱外,舱内余下的两人间便漫开层微妙的静。杜之妗执起茶盏,指尖摩挲着碗沿凝着的水汽,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窗外飘掠过的芦花上,语调轻缓得像风拂水面:“等明年夏夜再来泛舟,想必更有滋味。只可惜此地夜里不能通宵流连,终究是比不得别处。”
  她话音落时,眼尾余光正瞥见陆云扬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那话里藏着的机锋,恰是《西湖寻梦》里描摹夜泛西湖的句子——她们先前在信中谈及此书时,陆云扬曾格外提过这段。
  陆云扬心中果然一震,端茶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茶烟袅袅间,她看见杜之妗眼底闪过的了然——原来这位郡主早已知晓代笔之事。她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垂眸望着碗中沉底的茶叶,语气淡然无波:“世间景致本就各有千秋,何时来,便赏何时的风光,原不必强求一致。”她刻意避开那本书的影子,字句都透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像是全然没听出话中深意。
  杜之妗望着她低垂的眼睫,唇角勾起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她原就没指望陆云扬会轻易承认,方才立在舱门边时,早已将姐妹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舱壁那幅新挂的《湖心亭看雪》,陆云州进门时视若无睹,倒是陆云扬的目光在上头流连了片刻。若真如信中所言读过此书,以陆云州那藏不住事的性子,见到这幅画早该雀跃着指认了。连书中最出名的景致都认不出,又怎会在信中与她细论其中趣致?
  如今看来,能与她在信中谈文论艺的,自始至终都是眼前这位陆家大小姐。茶炉咕嘟作响,杜之妗忽然觉得有趣。这场你来我往的文字游戏,倒比预想的更有意思。杜之妗浅啜一口茶,暖雾模糊了她眼底的笑意。既然看书的是陆云扬,那几封措辞精妙、引经据典的回信,自然也出自她手了。这般心思剔透的对手,倒比单纯直率的陆云州更合她意。
  舱内茶香刚漫过三盏,舱门便被 “吱呀” 推开,带着一身清冽的水汽。陆云州兴冲冲地掀帘进来,斗篷上还沾着几片芦花,脸颊被风刮得泛着健康的粉:“暖棚里生着大炭炉呢,一点不冷!钓竿都备好了,你们要不要也去试试?” 她眼神亮晶晶地瞟向杜之妗,那点想拉着对方同去的心思,明晃晃地写在眉梢上,像枝刚绽的红梅般藏不住。
  杜之妗搁下茶盏,指尖在暖炉上轻轻一点,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愈发清晰:“陆姑娘来得正好,有件事信中提过,正该当面说清。”
  陆云州脸上的雀跃顿时收了收。她虽对这些商事提不起兴致,却也知道定是关乎楠木的要紧事,乖乖敛了裙摆坐回茶炉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炉边的雕花。
  杜之妗执壶替她斟了杯热茶,水汽氤氲中,目光先落在陆云州脸上,话却像抛向湖面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此次国丧耗费甚巨,我那里还缺三百根楠木。若陆姑娘肯援手,我亦可替陆家牵线,丝绸与部分祭品的销路,尽可交由我来安排。” 她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画着圈,眼角余光却始终没离开对面的陆云扬,明知能拍板的是谁,偏要顺着对方的意,演这出“糊涂戏”。
  陆云州捧着温热的茶盏,眼睛亮了亮。陆家本是粮食起家,若能搭上皇家祭品的路子,其中利润可不是小数目。她立刻侧头看向身侧的姐姐,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姐姐,凌华郡主说的这生意,听着倒是妥当,不如就应下?”
  陆云扬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妹妹能想到的好处,她怎会看不透彻?这哪里是一笔生意,分明是递来的橄榄枝,接了,便是打通了通往皇商的渠道,日后的路能宽出数倍。可她更清楚,皇家的买卖从来不是只算银钱账,里头盘绕的朝廷关系、派系纷争,哪一样不是能吞人的漩涡?偏生自家妹妹心思纯澈,这看似询问的话,早把“应允”二字写在了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膝上轻轻按了按,抬眼时已换上沉稳神色:“郡主既有需,陆家自当尽力。只是楠木的成色、数目、运送章程,州州年纪轻,不大清楚这些关节,我与郡主细谈便是。”说着便转向陆云州,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和,“你向来不爱听这些账目往来,外头不是还等着钓鱼?快去罢。”
  第10章
  陆云州一听姐姐应了,只当是自己帮了杜之妗的大忙,心头甜丝丝的,像含了颗蜜饯。她起身时,杜之妗正望着她笑,语气诚恳:“此次能解我燃眉之急,当真多谢陆姑娘了。”
  这句谢更是让她眉飞色舞,连声道 “不客气”,转身时裙摆扫过暖炉,带起一阵热风,哼着方才听来的小调,脚步轻快地掀帘去了。舱门合上的瞬间,她斗篷上的芦花悠悠飘落,落在茶案的白瓷碗边,倒像是替这短暂的热闹留了点痕迹。
  舱门合上的余音还未散尽,陆云扬已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汤入喉的清苦漫开时,她抬眼看向杜之妗,语气里带着几分掂量:“楠木难得,不单在于林深难伐,更在千里转运至京——三百根,可不是寻常商户能轻易凑齐的数目。”
  杜之妗指尖在暖炉上敲了敲,火星子在炭灰里轻轻一跳:“正因如此,这缺口才棘手。不过陆姑娘放心,明面上的采办会交由林江强来做,陆家只需出木材,其余运送、报关诸事都由林家出面。价格上,断不会叫你们吃亏。”
  陆云扬垂眸看着茶盏里晃动的倒影,心里明镜似的。杜之妗要这楠木,绝不是为了寻常利钱——皇家采办的油水再厚,也犯不上郡主亲自下场周旋。她怕的是这桩事背后牵扯的派系纷争,树大招风,陆家世代经商,最忌掺和朝堂浑水。好在对方只借木材,要的是“木头”而非“名头”,陆家隐在林江强身后,倒还稳妥。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轻一顿:“既如此,木材一事,民女稍后便让人与林家接洽。只是丝绸与祭品……”她抬眼看向杜之妗,目光清亮,“民女希望,陆家的货物能堂堂正正出现在贡品名录上。”
  林江强的底细她早摸过,不过是近几年靠着钻营崭露头角的木材商,原来竟是杜之妗手下的人。既然要合作,陆家的利益自然要攥在手里——木材太过扎眼,丝绸与祭品却不同,供货商本就驳杂,陆家掺进去分一杯羹,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名字入了名录,那便是实打实的皇家认可,往后无论是南货北销,还是坊间口碑,都是无形的助力。
  杜之妗闻言笑了,茶烟袅袅中,她看见陆云扬眼底闪动的算计——既要分杯羹,又不想湿了鞋,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陆老板果然是生意人。”替陆家销货,与让陆家的名字出现在名录上,看似相近,实则天差地别——前者是郡主买卖赚钱,后者却是实打实的名利双收。陆云扬避重就轻,偏拣了最稳妥又最划算的路子,倒让她想起方才暖棚外那些伺机而动的水鸟,看似悠闲,实则眼观六路。
  “郡主说笑了。” 陆云扬拈起一块松子糕,指尖捏着糕点边缘轻轻一转,“先帝一生为国为民,陆家能略尽绵薄,原是本分。况且郡主也知晓,陆家的杭绸与粮食,向来是江南一带的招牌,若能供入皇陵,便是天大的荣耀。为表心意,陆家愿在此项上让利五成。”
  暖炉里的炭噼啪轻响,将两人间的沉默烘得暖融融的。陆云扬没再说话,只慢慢嚼着糕点,给足了对方思量的余地。
  杜之妗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缠枝纹,心里飞快地盘算。木材一事若能办妥,户部侍郎的位置便能换上自己人,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至于陆家让利的五成,实则是让给她们的,反倒是笔意外之财。倒是名录添名一事,需得在吏部的旧档里寻个由头,做得滴水不漏才行。
  片刻后,她举起茶盏,眼底笑意明了:“以茶代酒,就依陆姑娘所言。”
  陆云扬亦举杯相碰,青瓷相击的脆响在舱内荡开。“郡主谈生意,倒是比江南的春水还要爽快。”她浅浅一笑,茶雾漫过眉梢,将那点暗藏的机锋掩得恰到好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