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姬容天本闭着眼睛休息,符无华唤了他几声,他才听到,缓缓睁开眼,看向来人。
“你来了。”姬容天声音干哑,一扯开喉咙便先咳嗽几声,胸腔破了洞般,喘息阵阵轰鸣。
“陛下近日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他眼睛转了转,停留在符无华的脸上,眯眼,使摇晃虚化的人影,在眼前凝聚,殿中关窗,但符无华恰好背对窗光照入,使得他整个人沐浴在白色的光圈之内,他忽然道,“你也还是老样子。”
符无华道:“臣从未变过。”
姬容天沉默片刻,视线虚虚对着床顶,追忆着什么,他感慨:“是啊,我在你九岁进宫时,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是孩子,你也是孩子;我二十岁时,已经长大,而你也长成了青年人的模样。现在我已经年过半百,卧病在床,而你却青丝如故,容颜无改。我们都在变,唯有你的时间好像停留。”
“臣修行的是仙术,陛下修行的是人君之术,前者为与天同寿,后者为苍生黎民,自然不能一论。”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面对生死,无论是皇帝还是罪人,都没什么不同。”姬容天低声道,他病得有点昏沉,但今日的精神似乎还不错,“无华,我梦到以前的事情,那会我还是二皇子,你是监天司的学生,严煊还是我的伴读。”
“……陛下梦到了什么?”
“我和严煊打赌,看谁能拉动你去歌楼,最后是去成了,结果被父皇知道,把我们大骂了一顿,禁足我足足半年。严煊被他爹拉着去给你道歉,你说她们唱的歌很好听,不知道有什么该道歉的地方……”姬容天说到此处笑起来,“那时严阁老的面色,我至今还记得。你记得么?”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想来竟像隔了千年的流水,对岸的人虽然面目清晰,可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找回从前的自己。
符无华没有应答,只是道:“昨日之日不可留。”
姬容天上年纪便少眠无梦,难得梦回年少,想起些风华正茂的往事,说话时神采也生动起来,面容不觉带着追忆的怀念笑意。他转过头,却听到符无华这样一句话,便又话尽于此,到底索然,心中初时的兴致渐渐散了。
“严煊还没来,我不是也传召了他?”
“陛下,你又忘了。河西发洪,堤坝重建,他亲自去了那里,近日赶不回来。”
“可惜,可惜了。”
姬容天叹了口气,符无华递来一杯水,服侍姬容天喝下。他一边看着姬容天的病态,一边想,可惜,严煊不在河西,而是在牢狱之中。
严煊看穿他的图谋和算计,只能在其有所动作前,彻底控制起来。所有阻碍的人事,都可以被除去,即便曾经有过怎样的情分。
姬容天卧床将政事交接到姬慈手上后,所有传进他耳边的事,都经由符无华的挑选,如今他除却皇帝的身份,其实已经和傀儡无异。
“那次去歌楼后,我才知道你懂音律,本来还以为你是个除了算学占卜,一概不懂的孩子。”姬容天又想说什么,但看着床顶发怔,止住话,摇摇头,“算了……也许你修行得道,已经不在意这些红尘之事,我何必还对你说这些。国师,我传你们二人来,是有要事,严煊不在,你来也一样。”
他让符无华打开在床下的暗格,里头装着一份诏书,姬容天点头让符无华打开查看。
诏书展开,符无华目光掠过,道:“陛下已决心传位给太子?”
“是。这些天,我能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近来常梦少年事,大抵也是还有可以记怀的人事,以后未必还能有念起想起的时候。这封诏书我交给你,我知你不愿参与朝政之事,但若天灾延续,天下谣言无法灭绝,我儿姬慈,还需要一个国师帮助他。”
符无华看着诏书,忽淡淡一笑。
姬容天看着他的笑容,也不禁呆住。
从未有人见过国师笑。
数年前,他被人举荐进宫,人们听闻有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身上殿,面对数位大臣,和彼时尚且雄心勃勃的先帝。他穿着白色的宽袍,满头雪发,神色冷淡,立如盖雪小松,见众生如见白骨云烟,不为外物所动,清脆稚嫩的声音回响在殿堂之上。
时东边有彩云汇聚,仿佛被他招引。
他伸指一点,道天下之大,不过他掌心一叶小舟,若有风雨,唯有他可引航。
狂妄的话语,因他的神色而变得像一个预兆。
彼时还是二皇子的姬容天,因好奇主动结交了符无华,他从小喜好玩乐骑射,嫌符无华太过安静,终日只愿在监天司学习,反而是他的伴读严煊,与符无华一见如故。少年结交,自然情谊甚笃,又不沾染那些权谋诡计,每逢他们谈论玄道史学时,姬容天便要逃走。
毕竟年岁相近,总容易成为朋友。后来便是符无华预言的天灾发生,家国骤变,风云压城,太子听信了谋士之言,鬼迷心窍,入殿逼先帝退位,先帝大怒,直接命人当场斩杀太子。
宫廷之乱,足足进行了三日,等圣旨到了姬容天的宫前,一切已经结束了。他跪下接旨,心如鼓擂,听到自己成为了东宫新的主人。
流满东宫的血,在姬容天入主之前,被宫人彻底洗干净。
那时符无华第一次主动来见他,隔着宴上如云拥趸,那双眼睛极黑极深,可吞没所有光阴,无法看见其中天之边际、地之广阔,符无华并袖躬身,祝贺姬容天终将成为天下之主。
从孩童到不惑,符无华好像一直如此,从未拥有任何感情,他不笑,不怒,不悲,不痛,是一切变化之外的永恒。所以,当他笑起来,在这张脸上竟显得有些怪异和天真,姬容天发觉他的眼尾会浮现一道细细的纹,被光照得淡薄,但笑很快消弭了,纹也消失,姬容天无法确定那是否增长的皱纹。
符无华收起了笑容,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对他道:“陛下,除了这一个诏书,还应该有另一封。”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说多了话,姬容天忽感觉精神很疲惫,虽想努力去听符无华说话,但身体却不能控制。他陷在被褥之中,一股气徘徊在他胸口,好像随时会抓着他的灵魂溃散,姬容天低声道:“无华,你先去叫人进来,我……”
符无华无视了他的话语,将那个遗诏丢在一边,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新的诏书,那和姬容天给他的,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一封传位遗诏。唯一不同的,只有上面的名字,从姬慈,变成了姬全。
他一字一句念给姬容天听,声音清越,宛如吟诗,姬容天的面色却越来越灰暗发青,暴怒、惊愕、无能为力……种种感情瞬间压垮了他。
“起先我选太子,是因为他的激进,生偏执之心者更简单,也好控制,可年岁渐长,他现在已经想脱离我的掌控,对我生出忌惮和疑心,来日登基之时,恐怕不能听从于我。”符无华仿佛只是在谈论寻常之事,将两封诏书一齐纳入袖内,“姬全毕竟还是皇嗣。”
姬容天已经失去自己的声音了,因极端的发怒,他紧紧攥住床沿,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呻吟,如病老无力的狮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他的目光掠到方才喝过的杯子,心中闪过什么,只觉遍体发寒,齿冷至极。
毒蛇何时潜伏得如此深?只在庞大猎物不经意间,咬上一口,将对方溺毙在毒中。
“姬全无能怯弱,却也重情,未必愿为我所用。”符无华看着他,“不过,我只需要这封遗诏就够了。太子谋害父皇,伪造圣旨登位,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样的故事如何?太子妃的腹中已经有了孩子,姬慈和姬全死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远比任何一个皇子有用。”
“姬慈再好,再勤勉用功,你一向偏爱的还是姬全,若不是他无争权夺利之心,恐怕本该立他为太子吧,你还真是不公的父亲。”
他从容坐在床沿,倾身而下,姬容天眦目欲裂,眼前事物模糊起来,朱红渗透成帘,唯有那一片冷白的阴翳,晃动着,覆没眼前,巨大的、鳞片尖锐的蟒蛇之影。
最后清醒的意识里,他听到符无华说——
“姬容天,你如此宠爱姬全,姬全能在青史上留下这样的结果,我也算全了你的私心。毕竟他最像你,你当年不也将自己的妹妹姬宴仙,推向了死亡么?”
第103章 旧曲
四月,帝京的雪终于消融,雏燕的新啼破开冰面,城里的人等着换上春衫,枯零的枝头亦微现绿意,在街巷吹出一阵华彩。
宫墙之内,徘徊在森严宫闱里的人,却不敢高声言语,安守本分地等待时日的流逝,和新的变化。近来圣上的病不见好转,还越发严重,只用药吊着半条命,他已经口不能言,眼不能见,数日都未有清醒之时,连国师符无华也无力回天。
闲言碎语的某处,据一个小太监说,不久前太子去看望病重的父皇,皇帝突然惊醒,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一个病得不成人形的人,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气力,他一边扯着太子,一边口中嘶嘶作响,眼珠空茫地转动,因病而变化的面孔十分狰狞,简直就跟厉鬼野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