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他疲惫地驻刀坐了下去,面对着一地尸首,与空荡荡的铁车。
至少今晚能睡个好觉。公孙屏想。
第98章 红梅有情
一骑黑马驰于雪地,疾行奔跑,苍穹与山崖同色,不辨天尽头、地终点,马行之处雪盖蹄痕,又是峰峦回转,红梅渐深。百里山路,雪白憔悴的绢纸上点点朱砂,多少傲艳,染尽寒霜。
马在向前驰骋百里后,不继续向前,反而穿向山腰之下的分径,绕着山峰没开拓过的险道往回走,绕回先前囚车进山的山脚。这骏马显然走过数回,识得这千回百转的路径,往深处进,周边树多枝密,了无人烟,一座小院却坐落在隐蔽的山间。
梅树错落,一地幽静红雪,屋瓦覆雪,院外枯枝烂叶厚重,门扉摇摇欲坠,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只是被人遗弃的荒院。
解碧天策马靠近,才放缓了速度。
“到了。”两人下马,解碧天拍拍马,入了院子,将它牵进马棚吃粮,方拉着奉仞推门而入。
奉仞一路坐在囚车里,只穿了两件薄衣,难以驱寒,虽然他自小在宁州长大,内功也擅长抵御寒气,还有铁车格挡风雪,但面颊鼻尖仍被冻得发红,解碧天在路上就把自己的毛裘脱下,披裹在他身上。这会他手脚回暖,霜气融化,两人的手都微湿,牵在一处,像两尾暖和的鱼。
百里潜逃,寒风吹透,心情微有平复,再察觉两人拉着手,奉仞暗自有些不好意思,但究竟没松开。
他一路被拉着往小院里走,里头比外头干净,显然收拾过,但没有多用心,只是常年长在这的红梅交映,衬得这处旧居拙朴秀丽。旁边放着一块松落下来的木匾,写着“半缘君”三个字,应当就是前主人给这座院子取的名字。
奉仞想,看来解碧天是先一步来到这里,这些时日专门在这之前住下,早已准备好劫人了。这些日子他在哪?谁给他报的消息?
还没想到,脚已经踏进屋内,然后视线一转,奉仞背抵上门,解碧天的呼吸融进唇间,皮肤撩出微冷的浪潮,雾气未荡向空气,就被吞没。
奉仞的手指瞬间收紧,解碧天也更用力单手捉着他的肩,按压在门板上。奉仞听到那老朽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叹息声,不堪他们两人的重量,一板之外的风雪无休,刹那离他们极为遥远。
暖意流入胸腔之间。
从回到帝京到离开,那种郁冷的寒气被彻底驱散,另一种温暖得过于虚幻的欣快腾升,萦绕在奉仞的心里,几乎要跳出喉咙,被人察觉了。
解碧天用牙齿在他唇上咬出一枚齿痕,形同弯弯月亮,又用湿润没过,两人的喘息一时剧烈。他也动容,伸手上移,穿过稠密的头发,用力按住解碧天的后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如今在他眼前的,既非不复,也非幻象,而是真真正正的解碧天。
才分别快两个月,在牢狱中,奉仞静心养息,任暗流颠沛,只将一切忍受当做白马过隙,为何这时突觉尘埃缓慢、光阴深邃?
解碧天擅自从他那里拿走了一颗心,他原来比想象中更思念。
唇舌里的斗争汹涌,无有止尽。
解碧天的眉沉而黑,滑入鬓间,弧度傲慢而锋利,吻人时闭着眼,看起来竟很专注而煽情。反而是奉仞睁开眼,第一次仔细看他,确信眼前之人不是梦境中的心愿。
一吻漫长而迫切,渐渐归于安静,分离时,解碧天的鼻峰蹭在奉仞唇角,微微的痒意,让奉仞忍不住想笑,直到那手游移到腰间,这时他才赧然惊起,如在梦里偏离轨迹。
“等一下。”他狼狈地捉住解碧天的手,“等一下,解碧天。”
解碧天理所当然地抬起眼,用眼神询问他。
奉仞从牙齿里挤出一句:“我们一句话还没好好说上。”
解碧天从善如流道:“现在已经没人了,别人一时也找不过来,说话的时间足有大把,急什么?我是看你受伤没有。”他的手绕过丹田,面不改色,坦然地检查伤势,仿佛是奉仞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样。
奉仞暗自磨牙,他只前几日在刑部受过刑,后面太子也赐了药,那些伤势在断金司摸爬滚打受的难前不值一提,如今早已好了七八成,解碧天照面便能看出来,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他本来便是。
解碧天摸着他的脸,奉仞也确实比先前清减了,眉间带着久不松懈的浅痕,整个人锋芒比初见更收敛,归进鞘内,雪豹的绒毛堆簇在两颊,姿容冠绝,疲而不弱,唯独眼睛还是一样沉亮。
只是不冷冽,泛着他人难得一见的柔和,亲昵时眼尾不觉微微弯起,多了红尘情意。解碧天用手捏住他的脸,作势仔细检查,视线变得轻佻而缓慢,不过两个呼吸,奉仞已经难为情。
“你怎么找到我?”他转移话题,努力把目光从解碧天的脸上挪开。
解碧天哼笑:“这点手段我还是有的。本想办完事直接去帝京找你,没想到太子反而把你送了出来,省得我赶路。”
“辟乱盟呢?”
“我上门去拜访过他们……哈,你这是什么神情?我可没做什么,还将他们的二盟主,从符无华的利爪下救出来,好端端送了回去。我和任长羁错过两次,后面终于在德城跟他碰上面,我不便多待,只留话离开。你的消息和情报,就是我从辟乱盟那里取的。”
想也不用想,奉仞已经能想象到,解碧天是如何上门“拜访”,那一定兵荒马乱,落在他人眼里与寻衅没什么两样。
“我还看到了小公主。”解碧天知道他必然会惦记姬瑛,“她无碍,跟着辟乱盟安全得很。”
奉仞心头生暖,点点头,担忧起他先前分别时说的话:“你与太子如何?你这些日子,符无华有派人追杀你么?”
“他知道我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人。”解碧天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他毕竟是太子,可也不过是一个太子,像这样的人疑心病总是很重,谁能保证他永远安枕无忧?”
言谈间,竟是连太子都忌惮他,毕竟对其他人来说,这魔头与疯子无异,若惹得他觉得麻烦,就算是储君也可一刀了结。就算是奉仞和他相处至今,也认为他被人威胁、或心生不快,必会毫不犹豫除掉这个祸患。
听他这些话,奉仞心中终于安定下来。
解碧天看着他,凑近微微笑:“原来小奉大人这么担心我啊?”
奉仞察觉两人距离又过近,可他退无可退,身后只有一扇不堪重用的门板,况且,这种吐息交融的距离,谁的神色都一寸不能遮掩,完全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奉仞从未与其他人这样越界,这种毫无保留的独处,彼时命运缥缈,珍之重之;待出了阴郁陵墓,到朗朗天光下,倒滋生无所适从的窘迫。
他咳嗽一声:“如今我已经没有官职了,不用喊我大人。”
“那我怎么叫?”解碧天找到新游戏般,每说一个,便见奉仞脸红一分,负手徐徐追问,“奉郎,仞哥哥,还是喜欢我叫你小仞?”
奉仞险些咬到舌头,简直想求饶,耳朵已经是轰然通红,忍无可忍道:“你就不能喊得正经点?”
“嗯?哪个不正经?”解碧天笑吟吟挑眉,“我看你倒是都很喜欢。再者,我又不白占你便宜,你大可也这样唤我。”
他这张口就来的本事不输从前,又是步步紧逼,本因相逢再见,念情至浓处,目光交缠,不过一刻,也许更短,忽都觉渴意爬过喉咙,各自横生爱欲,长进骨肉。
两人倏忽分开目光,这时倒默契得很。
一种寂静弥漫开来,屋外的风雪声便重新变得清晰而响亮,吹打着树枝簌簌摇动,仿佛在笑一对有情人。不知道今日的风,又要吹掉多少峥嵘梅花。
“去换身衣服吧,料想你爱干净,有干净的水,再烧热就是。”解碧天先让开两步,眼睛从奉仞身上沾着血污的衣衫,滑向屋里一盆黑炭,“我去烧些炭。”
第99章 明月下西楼
内屋果然有一桶干净的水,用木盖盖着,解碧天不知何时离开,一段时间过去,水已经冷透了。奉仞不介意冷热,他的功法耐寒,冷水倒更利于淬练他体魄,只是他没想到,解碧天忙着救人,却还记着他好洁这件事。
这一年来出生入死,先入古墓,又是进了牢狱,环境之中,人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但此时风尘仆仆,低头看清冽水面倒映的脸,远离解碧天,面容上的红已从容褪去,奉仞竟久违地浮现出“家”的感觉。
便好似有人等着自己回来一般安定。
奉仞解衣,将数日风尘洗去,连同方才和那些国师密卫缠斗时留下的血腥味都去掉,末了浸在水桶里,全身筋骨终于皆放松下来。他仰起头,看到有放猎弓的架子,经年褪色的顶梁,墙面还有小孩子刻下的乌龟,线条弯弯绕绕,爬过窗台。
小院不大,但曾有人居住的烟火气犹在,隔着墙,另一间屋子里,解碧天拨动炭块的声音传来,水炉闷闷咕噜,沸腾出老旧的律调。奉仞靠在桶壁听着,仿佛他们也变成寻常百姓,落居在远离尘嚣的山林间,无人打扰,没有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