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抱着他的手臂却温暖而坚实,熟悉的气息,萦绕驱逐掉辛辣的幻香。
他何时变得这样软弱?像摔在宁州雪地里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站起,一次又一次摔下,对着他的枪那样冷,从来不会退后与留情,铜墙铁壁,无法跨越。他很累,很痛,还有许多委屈,不知道究竟为何自己要放弃那温暖的生活,受这种不知尽头的苦难,重复着麻木的煎熬……苦难之后,又是否有与之相配的馈赠?
他只是等着大将军一句认可,等着父母一句安慰,等着所有对他有所期待的人微笑,但没有,空荡荡的宁州,除却和他一样寂寞的霜气,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他和呼啸的风雪。
这时却有人蹲下来,高高的影子覆盖了他,奉仞偏过头,一点点挪着视线,看到眩目的正午日光,飞旋晃荡,细微的尘埃,也沐浴在这种一视同仁的光芒里。那个人的头发好长,也不规矩束好,垂下时会碰到他的脸,他说:你真笨。
他本已经很累,一根手指也不愿意动弹,听这人听话,忽然生出一股力气,仿佛被戳破的愤怒,又好像极力要证明什么地反驳,我不笨。
不笨的话你干嘛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看着你,为什么还偏偏要这么辛苦地活着?
为什么?
一定要为了谁而活着吗?
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在这里?
再想下去又是沼泽般的茫然,和不断从暗处滋生的憎恨,密密麻麻的虫子,再次开始啮咬着他,一寸寸地咀嚼他的血肉,带着无法忍受的热意,让人发狂作呕,奉仞忍不住想伸手去抓。
只要能遏制这种感觉就好了。
但有人又制止住这个动作,他手指上的裂口被摸到,从脖颈强硬地、温柔地拉开,奉仞猛地从对方怀里挣出,冷汗淋漓。在恶欲汹涌前,奉仞爬起身,踉跄着想逃离,怎么来的,该走去哪里,他并不知道,只是想远离他,别靠近他。
他希望对方可以走出去,把自己当做微不足道的尘埃,也别是受人摆布的、身陷淤泥的疯子。
原来他也会忧怖自己并非完满,被喜欢的人看到不堪的丑态。
但那人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执着地跟着,要拉住他的手臂,叫着他的名字,但奉仞明明幻香缠身,力气还是出奇地大,又不辨眼前人的好坏,解碧天顾及他现在的状态,单凭安慰,完全控制不住。
宫室内已经十分凌乱残破,两人脚下踢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耳畔轰隆一声,厚重的屏风也被推倒,在地上粉碎成几块。
“奉仞!”眼见奉仞要踩倒在尖利的木刺上,解碧天伸手一抓,两人相撞,咕噜摔到另一边,奉仞后脑在地板撞了一下,眼前昏沉,一时歇了动静。
解碧天这会才对现状感到头疼。
他把奉仞扛起,放在榻边,方才看到屋内还有一方汤池,他找到开关,蓄上水,才从怀里摸出个药瓶。万同悲早有预料,给了解碧天一瓶药,若奉仞被姬宴仙所害,中毒或受伤,这药物可以疗愈大部分。药物珍贵,他如今身上也只剩下这最后一瓶,解碧天体内的魔功还未完全驯服平复,或也可及时救命,要解碧天必须小心使用。
解碧天看着那瓶药,没有犹豫往下倒。
药融入水中,一池水变成淡淡的青色,解碧天返身,将奉仞捞进去。冷意侵入骨头,驱散了先前满身爬虫的恶心感,奉仞又回转了一点精神,他忘了身处何地,却是立刻下意识要刺伤手臂。
解碧天在他昏倒那会,已经撕下布料,将他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虽然现在又浸湿了,只有那瓷片,是怎么也拿不下来,被奉仞紧紧抓着。
他没有夺走奉仞手中的瓷片,而是牢牢一把握住,将人抵在池壁。他同时举起方才被瓷片割破的掌心,重新用边缘割破,紧紧按在奉仞唇边,直接强行将血喂进他口中。
血味弥漫开,让人想起雪花初融的生锈铁器,那味道并不好,奉仞用力抗衡,但解碧天没有松手,他完全避无可避,半张脸都涂抹满解碧天的血,渗进牙关,将他的喉咙都灼烧。
挣扎间,解碧天低下头,用牙齿咬住奉仞的唇。
怀中的人浑身巨震,终于不再动了,木愣愣地任由他的唇与舌覆盖。
时间变得很漫长,不远处的烛光不再刺眼,摇晃着,荡漾着,坠入解碧天那没闭上的眼瞳之中,他专注地、平静地看着奉仞,直到那缠绵深入的吻,几乎让奉仞的胸腔中无法再填入什么,无论是狂乱的思绪,还是低郁的情感,抑或是……天下所有人和事。
一切向后倒退,流逝于其中,分离之时,奉仞湿润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喉咙一动,那些血液在口中还有残留的辛甜味。解碧天的唇吻沿着血迹,慢慢徘徊过去,他心思恍惚,胸中狂跳,即便如此,也能觉察出一种难以启齿的渴望,自一吻过后,正从身体里升起,占据了之前的种种折磨,却更如同洪水猛兽。
那正是无论如何逃避,都无法消解的欲念。
而衣物单薄,两人太近,要遮掩也无计可施。
“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拿走这个瓷片。”解碧天与他鼻尖相抵,脑海变得清楚些,声音终于毫无阻碍地、一清二楚地让奉仞听到,“奉仞,那是你的武器,是你用来挥向迷障执念的决心,只有你才能让自己走出。”
奉仞感到自己久握瓷片的手,其实已经疲倦,过度用力许久,放松下去一定会颤抖不止。可他还不能放松,还不能舍弃气力,否则会被那些心魔乘虚而入。
新的浮木飘到他身前,将他系在上面。奉仞眼中浮现出迷惘,哑声问:“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如果知道原来二十余年活在一个谎言里,我该怎么做?在这里的每时每刻,我的头里都有无数人在问我,可当我问他们时,没有人会给我答案。碧天,我该怎么做?”
他说着话,同时感到一种热意泛滥在脸上,奉仞另一个自己下意识先感到窃幸,还好在水池,才不容易发觉。
解碧天的手已经伸过来,捧着他湿淋淋的脸颊,那些温热的液体从奉仞的眼眶一直流,在掌心蓄成浅浅水涡,而奉仞仿若不觉,只是看着解碧天,如看着唯一不会让他粉身碎骨的落足之地。
如果奉仞是一把无情的、穿破世俗、不会为任何事物羁绊的长枪,那一定高洁,冰冷,如为了自己的道可舍弃一切的圣人。但也许,解碧天就不会这样执着地想令他生瑕,又希望看到他永远坚不可摧。
“奉仞,你说过并非所有付出都要求回报,但我不行,我想要的东西,用尽所有手段我也要得到。有人对我告诉我,没有执念就不算人,不知道活着想要什么就不算活着,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确然无可救药,却甘之如饴。”
“千百万人,有千百万人的答案,没有谁能要求你一定要去做什么。不久之前,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如果你要继续,我会陪着你,如果你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也会接受……你所有私心欲念。”
第84章 我执我念,我忧我爱
奉仞在帝京里曾有一段刚名声鹤立的日子,那段时日,流水的宴席邀请他,数不胜数的贵族子弟想见他,虚名正盛的年纪,他身边无数人簇拥,各自言笑晏晏,心事重重,其实也不过盘算与他结交是否有益。在帝京盛大的、日夜不休的快乐里,可以忘记烦忧和不安,但即便是酒乐诗歌,也常常让人感觉索然无味,正需要奉仞这样的人来点沸一场游戏。
谈他在大将军门下,谈他受严丞相赏识,谈他与三皇子亲疏,这些人对他初印象多是谦逊知礼、稳重内敛的少年,不过,只消走近些,他们很快便发现,奉仞实则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
这无关他的高傲,而是他的“安静”。
他少在口舌逞能,看起来不争斗,但却很少输;他想要什么,便放在心里,然后一心一意去得到;他不沉溺于酒色,远离不必要的男女游戏。若非不是他长得实在出众,名气身份又很响亮,这样的性情不怎么讨纨绔少年们的喜欢。
奉仞和所有人一样,看到花时会觉得美,听到乐曲时会觉得动听,看到宝剑名器会喜爱,他也有各种被圣人经书称为私欲的念想,然而,他也太擅长克制自己,杂念一浮生,他就迫不及待将其驱逐。
他离开帝京,落入遥远的江湖,那里的生死与他所想过的刀光剑影不同,只有人在互相用尽一切去伤害彼此,血淋淋地来,血淋淋地走。善恶都古朴而简单,对错都蒙昧而复杂,他为那些人放纵狂乱的欲念所震撼。
二十岁,他依然在帝京,那些曾经过他的王孙子弟们,热络地请他来宴席,提到奉仞,忽对他那段游历之途充满兴趣。他们一同望着奉仞,问,你看到的天下,怎么样?
他想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案子,想到许多不断相传的恩怨,想到路上风光各异的山河,可那些都没说出来,他最后只是道,天下就是天下,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