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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她丢弃你,一定只是无奈;我抚养你,不过为了自己的了断,我做的事,从来无悔。你应该恨我,为你母亲,也应该杀了我。”
  解忘锋一手驻着刀,竖在地上的刀和影子并在一起,像一把张开的剪子。他站起来,剪子也随之合拢,日光晕在面上,什么神态也看不清。
  “今日是你出师之日,我不会留手,若你能杀死我,你便可以走了。”
  解忘锋拔出他自己的刀。那是通体漆黑的刀,和游八极完全相反,比起铁,更像黑色的石头,吸净所有光芒,沉厚朴拙,看不出哪里是刀背,哪里是刀刃。
  刀又一次扬起来,和十二年间千千万万次重叠,停在解碧天的面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平生懒顾足下尘,前缘唤作白日焰。
  杀尽春秋不肯悔,劫灰不死心不灭。
  两人同时身动,游八极与黑刀撞在一起,同出本源的内功与招式互相交接,下一刀怎么动,下一步怎么走,彼此都了然于心,无可掩盖,连破绽都一模一样。
  这场自相残杀进行到血红的霞流在天际,激烈的刀风几次划破解碧天的脸颊,血液却因自相残杀而变热,熟悉的饥饿,陌生的欲望,翻江倒海。时间变慢,变长,等到晦朔抵达最后一刻的交界,解碧天如同放弃自己的生命,在解忘锋刺向自己腹部的同时,刀面一翻,向对方的胸口劈去。
  两人都没有犹豫,但解碧天比他的父亲更高、更健康,所以他也更快地碰到解忘锋的心口。
  输赢已定。
  解忘锋没有收手,在胸骨轰然折断的那一刻,他却很快变招,手粘在解碧天的丹田处,一股汹涌磅礴得可怖的功力,不经任何同意,冲入解碧天的身体里,直到他自己的丹田干涸无比,只剩下血雾喷薄。
  他松手,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血溅在他的刀上看不出颜色,被黑色遮掩,只觉出一种让人感到口渴的恐惧。
  “你已学成了,比我更好,也比我更可怕。”
  解碧天踉跄几步,几乎站不住,垂下刀,热汗频出,浑身皆被那不知多少年、多少人练就的邪功所侵蚀,争先恐后往他的丹田而去。他紧紧皱着眉,解忘锋看着,觉得似曾相识,其实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和声音,偶尔想起她时,也只有她站在黑马前,哼着歌给马鬃编辫子的背影;或者窃来什么古怪的东西,得意洋洋地、宛如献宝一般拿给自己看;要么便是她拧着眉毛,眼睛倔强地看着自己。再想下去,就只有最后几日的争执与分别,如果知道她会去偷成圣丹,他一定……
  他一定怎么样?正如没有如果,他的马也早已被自己打断了奔跑的腿。
  爱别离,怨憎会。
  解碧天重新拾起刀,缓缓走到他面前,眼睛如当初令他战栗,冷血的怪物,藏在那一片深邃的幽绿之中,无师自通就看穿人的沼泽。
  少年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对他笑,眼睛多情,齿尖森寒:“我杀了你,是我赢了。仅此而已,不为了什么。”
  跪倒在地的消瘦男人本静静地等待死亡,听到他的话,突然颤抖起来。
  他养育着解碧天,等待着他了结自己的残生,渴望他以母亲的名义,报复那些关于玉鹞儿的仇恨……难道,是他不能忘却?
  情爱何时增生,他一无所觉。
  但他已经无暇去思索这惊心动魄的困惑,在问题浮现的那一刻,他头颅一轻,如枯老病树上最后一片干瘪腐烂的叶子,被秋风吹落。咚!耳朵里传来这么一声,天地颠倒,他和老马相对而视,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解碧天没有停留,径直走过他还跪坐着的身体,走出瓦屋,走出身后十二年不变的一切。
  他从走,变成跑,跑到高高沙丘的脊背,风声自两鬓刮过,发丝裹满细密的沙粒,犹如在黑色的瀑流中浪淘,而一切将沸腾着、势不可挡地奔流。
  解碧天用手指卡在口中,吹出一声接一声呼哨,不久后,远处渐渐涌现出许多黑色的影子,连成一片,向他而来。
  斩首时的血溅满面颊,来自解忘锋的功力焚烧通身,剧痛与狂喜拉扯,他攥紧十指,感到知觉,感到欲望。还有一种越来越激烈不定的存在填满他的胸膛,马上就要冲破堤坝,初生属于人的渴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广袤无垠的西漠上,笑声空荡荡地盘旋。
  第65章 还如一梦中
  “大哥,有人来了!”
  午时,日光自浓厚阴郁的云层里挤出,使压着淡灰色的漠土驱散了些许森然,透出些聊胜于无的生气,戈瓦寨内飘着血腥气,黑鸦蛰伏在四周,呕哑嘲哳的叫声从土瓦顶上传来。
  数十个男人站在寨子里,空出一块地,土垛台铺着厚布,有个人躺在上面,腹部正不断流出血,从破开的大洞里甚至能看到肠子,边咳嗽边满口涌出血。他旁边站着一个裹在黄布帽里的人,伸出的手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松皱,捏着针的手却很稳,将金疮药撒在伤势周边,开始穿线。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人,目光如盯着猎物一般紧盯着,那人却没有丝毫紧张,线和针举起,借着微弱的日光小心对准。还没等穿进去,耳畔骤然想起的一声大喊,惊得准头错失方向,大夫一时勃然,跟着扭头的一群人转头看去。
  发出声音的手下指着寨门外。
  一个人影骑着黑马,由远及近,从西边而来,他行得极快,转眼就来到寨子前。戈瓦寨的寨主本面色阴沉地坐在狼皮椅上,此时也猛地站起。
  寨子里所有人亮出兵器,虎视眈眈对着来人。
  那人还没下马,先举起手里的信物,再翻身提刀落地,溅起一地沙尘,向他们快步走来。靠近戒备的众人,他在门口便单膝跪地,献上信物,低着头道:“我是西泉寨寨主派来的人,他命我以此信物,请求与戈瓦寨结盟,同戈瓦寨共伐同河里!”
  天灾数年,西漠各地的寨子分崩离析,不复从前的团结,因资源越来越紧张,彼此之间也从相安无事到冲突不断,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夺取他人的粮食财宝,使得寨子之间的斗争越发凶险。不久前,同河里纠集了大批马匪,接连抢夺了好几个寨子,下一步已经盯上了戈瓦寨,戈瓦寨早看他们嚣张不惯,派人以金银往最近的西泉寨,想同他们结盟,一起将同河里杀个底朝天。
  没想到派出的人在路上就被截杀,丢失带去的东西,剩一口气跑了回来——同河里的人竟然在外围一直盯着他们!
  山回路转,柳暗花明,西泉寨竟正好前来主动结盟!戈瓦寨寨主与他关系还算不错,认出那信物是真的,顿时喜形于色,大笑两声:“哈哈,好,好!这下看同河里那群豺狼还能狂妄多久!”
  他阔步走过去,伸手去接信物,身后,那躺在土垛台上的手下却转过头,用力挣扎起来,喘息急促,嘶哑的喉咙里咯咯作响,一下摔倒地面,缝好一小半的肠子都要摔出来。几个弟兄上前去扶,却见他死死盯着来人,断断续续道:“寨主……不要……不要……信……”
  但已经迟了,寨主听到那个被血呛住的字眼时,手已经碰到了他手中的皮质吊坠,单膝跪地、姿态恭敬的来使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来自常年依傍的直觉,寨主的后背浮起一阵寒意,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与惊惧,奇怪,这人竟有一双跟狼一模一样的眼珠?
  然后他悚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在同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连一点抵抗都做不到,男人已抽出自己的长刀,以一种奇诡的姿势突起,骤然和他鼻尖对鼻尖,刀刃掼进体内,如野兽咬住猎物,将他逼得连退数步,直至钉上狼毛长榻。
  等一方枭雄断气时,戈瓦寨里的人还如在梦中。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缓缓直起身,那把刀的长度完全可以媲美斩马刀,但刀面却完全不像一把斩马刀,过分的漂亮,可在这个人的手里,毋庸置疑是一件可怖的杀器。他越过寨主的尸首,只看向那个受伤的人,饶有兴趣:“哦?你居然没死,是学过龟息功?挨过我一刀能活到现在,也算命大。”
  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谦卑粗亮,反而有一种格外独特的韵律。
  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后退拔出武器,惊疑不定地怒吼:“你是同河里的人?你怎么会有西泉寨寨主的信物?”
  “我说了是他派我来结盟啊。”解碧天单指抡圈,抛甩着吊坠,“我用你们寨主的信物进了寨子,换回了这个东西。说起来,原本是西泉寨的寨主请我,似乎我答应后,他便很有信心,可惜同河里出给我更高的价钱,要我拿到两位寨主的人头,相比起来,西泉寨便微不足道了。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原本听说这儿的寨主刀法名扬一方,如今看来与传闻只有天壤之别,简直无趣。”
  “你是说,你一个人要端掉两个寨子?”
  “这里没有我的对手。”他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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