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外人所言,包括红泪,都证明了絮影先与霁日不合,目前看来,如果霁日造成他的失踪,为什么要让我们再去追查?”
明白一件事,却有更多的疑问涌出来,无法解释。
冥冥中,有一条线将他们串联在一起,但数个关键节点仍隐藏水下。更紧要的是,如果霁日和厌光是一伙的,那他们绝对无法从厌光身上得到证据了。
说不定,他现在就是去杀厌光的。
奉仞脱口而出:“他会不会知道我们的身份?”
猜想一出来,两人顿时一阵浑身不适。
“霁日性情良善、施恩于众,一个人要伪装一辈子,必然会有必须宣泄本性的地方。”解碧天往长廊的尽头望过去,那是一个封闭式的半圆形密室,地砖铺陈,组成了一条头尾相衔的蛇。
那里有一张石桌,纸墨放于旁边,一架高大的用来风干水墨的支架立在左边,挂着的长长画卷。一定常有人在此地,独自一人画画,又毁掉某张面孔,最后披上外衣,回到那受人追捧敬重的衣冠之中。
两人向那里靠近。
踏进那半圆的范围内,解碧天缓缓说:“我闻到了血腥味。”空气里只有一片淡薄的泥土味和蓼草味。
随着他说话,密室里渐渐吹起一阵埙声,忧郁如柳丝,缠满耳边,支架上晾着的空白画卷无风自动,轻轻飘荡。
他已经提起了别在腰后的刀。他的游八极交代在公孙屏那里,自从红泪禀告神母回来后,为了使他们有自保的能力,特地让他们选取趁手的武器。
解碧天随手挑了一把弯刀,刀弧如月,是典型的西漠人常用的刀,这种刀割下头颅不比长剑与直刀费力,很适合杀人。
此时,这把弯刃的光芒被明珠掩下,不至于在洞壁之间反光,那阴沉而毒辣的刃贴在身侧,霍然挥斩,高过肩头的支架瞬间在一击之下轰然倒塌,碎成数块。
支架毁坏,同时也露出了背后的东西,一只变得青紫的手臂静静躺在那里,五指曲起,被布扎紧缺口,仍流出细微的血腥味。
碎木块散了一地,埙声尖锐起来,宛如鬼啸,那苍白的手臂如获生命,在地上抽搐几下,突然腾空飞了起来,五指成爪,朝解碧天脸上抓去。
腥冷的气味贴近,连带着血水脓液从手腕滚落下来,马上要溅落在解碧天身上。
解碧天要退,地面突然破土生长出数条白森森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他的双足。奉仞要上前,足下一紧,四面八方的藤蔓已经从顶上飞来,而解碧天已经干脆一刀把断臂砍成两半。
他们抬头,看到藤蔓在头顶的石壁上盘虬游动,密密麻麻,随后不停在身上吐出拳头大的白苞,哇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在里面传来,闷闷地响。
白苞张开,谁看到,都会觉得这将成为自己最难忘的一幕。
那里面冒出的竟是一个个骷髅头颅,看骨头构造,男女老少皆有,多得如硕果累累的树,拥挤不堪,不禁被重量压得下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牙关咯咯颤动,像刚出世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操。”解碧天感叹,“恶心得要死,这还真没见过。”
奉仞离得稍远,借着微薄的光,看清有银色在混乱里掠过。
引线?他忽然灵光一动。奉仞拔剑刺入脚下藤蔓,在它们尖叫着冲来时,用手直接按在地上,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和听觉,手指用力,藤蔓的触感变成一条条冰凉的铁索。
用上内力挥刀,铁索崩断,没有任何汁液,也没有活物在动。
听觉恢复,解碧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幻术,跟那天你中的招一样。”
他捂住口鼻,霍然睁眼抬头,藤蔓和头颅已经消失不见,眼前只有一间密室,地上满是铁索碎块。
果然如此!幻术用了加工后的特制蓼草,近似“不复”,却比“不复”更加险恶,可以迷惑人的五感,错乱人的认知,埙声则是引导这次幻术的关键,从他们那会躺在床上就已经开始了。
藤蔓结果出来的那些婴儿叫声,或许是地面铁索弹射而出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却被幻术魔化。
此时引线绑着断臂,在被解碧天一分为二后,上半段残肢仍在极速上升回收,直到猛地撞上密室的顶部。
铜钟敲响般,低沉的咚声回响在地下壁外,奉仞心中一惊,身在阵中央的解碧天已猛地扯住他的衣领,往长廊内丢去。与此同时,冷烟从底下喷涌而出,密室自四面八方发射出万千暗器,要将人绞杀其中。
一个密室机关,要困住解碧天,恐怕没那么容易。他也没有将霁日留下的这些东西看得多难缠,只不过费些时间罢了。
那边奉仞猝然落地,眼睛跟着解碧天身形,见烟雾中刹那闪现的残光,剖开烟气,露出一把在掌中翻转飞舞的弯刀。解碧天的面容隐约,姿态轻巧如闲庭信步,却无一落下地弹飞那些要命的东西。
奉仞没感觉到松口气,反而没来由一阵心悸涌起,难以忍受地使他心脏收缩。
难关当前,他将剑抽出,要上前帮助解碧天脱身,身后忽然一阵寒意刺上脊背,他毫不犹豫压低身体,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贴着他的睫尖,精准切入暗器机关的空隙之中,往解碧天门面冲去。
“小心!”
他高声示警,已来不及阻拦,那飞刀按照轨迹,若不打掉,定然一击必杀。
解碧天耳听四方,正要回身挡刀,不知是否奉仞错觉,原本从容精准的解碧天,本该抬起的手臂产生某种艰涩难忍,竟突然在半道迟滞一瞬。
生死转眼,失误不可避免,解碧天眼中闪过狠戾,扭身变势后退,用右肩硬接了一刀,肩头瞬间飞血淋漓,渗透衣襟,下一秒,又有一枚暗器趁势贯穿了他的小腿。
——呛!他直接用弯刀勾挑出肩上薄刃,将其打向发射箭矢的阵法阵眼之一。
而奉仞只觉有人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推,自己就轻飘飘地跪倒在地,自肌肉连接到心脏的血液,忽冰冷刺骨,没有知觉。那种感觉难以形容、无法抵御,好像被鬼魂攫取了肩上一盏命火般,瞬间失去掌控半边身体的能力。
在那一刻,他无法动弹,奉仞浑身紧绷,看着一道影子在背后温吞地爬了过来,渐渐弥漫至他的脚下。
他不知道对方何时出现,从何而来,犹如一只鬼魅,无声无息。
阵中的解碧天右肩、左腿受伤,机关阵法越发狠毒,他不得已急退几步。他毁坏了左边墙壁上的三道弩弓,从奉仞的角度看,他制造出一块安全的空地,现在向那边靠去,踩在地砖边缘。
为了能应对机关,他不能屏蔽感官,解碧天的眼前,仍有诸多厉鬼妖诞的东西在不时闪动,乱坟白骨,红颜成灰,诸多弥留着欲望的死物包围着他,以哀婉的声音干扰着他的神智。
他只看到烟尘外,本被丢到廊上的奉仞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知道奉仞一定碰到了什么东西,但自己身处陷阱之中,无法去解救,恐怕连脱身都未必能成。
这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幽冥中的笑声,握住命运的笑声,游戏一切的笑声。讥诮,冷漠,甚至伴随充满虚情假意的喟叹。
奉仞心跳骤然加剧,他耳朵敏锐,已经分辨出那是谁的声音。
解碧天半跪在壁边,和奉仞对视一眼。隔着十步,那双一贯如野兽般尖锐冷血的眼瞳中,并不充满遭遇算计的怒火或痛苦,除去奉仞无法看透的想法外,那竟是一丝微微茫然的平静。
十步外,砖面上的蛇霍然头首分离,整个密室地动山摇起来,地面开始龟裂崩塌,粉碎的地砖石块落入地面之下。
密室下面,是黑洞洞不见底的深渊,向上散发着冰冷阴郁的气息。
是了,他们见过,从鬼笼一路跋涉,在进入天上宫阙前,他们曾经过一条铁索桥,桥前写着……
生人居处,酆都不过。
长廊迂回转折,连着的密室,竟悬空造在深邃的地裂之间。
听说死去的人,要先涉过寒冷的黄泉,有罪孽者必须到地狱中接受业火的惩罚与洗涤,那是一种可以烧透灵魂的热度,再坚硬的石头也会瞬间溶解为泥。
一眼即逝,解碧天的弯刀在光滑又崩碎的壁上无法留下刻痕,眼看他身躯坠下,奉仞想也没想,自绝地里涌出的一股气血,强自冲破凝固血流的阴寒秘功。顾不得后果,他咽下喉口涌起的腥甜,捉起地上散落的暗器向背后抛去。
随即,奉仞跃上还没完全裂开的砖块,紧紧抓住解碧天手臂。
解碧天手臂一紧,吊悬在壁边,面上浮现出真实的错愕,低喝:“你这……”刚刚说出一个字,便被奉仞双臂挟住上身,牢牢捉个半怀。
鼻尖血腥味变浓,盯着他的脸,奉仞分心在想:这次终于保持不住那种讨人厌的轻佻自负。
然后,在他身后,许多引线吊起骨刺,向后背袭击。奉仞毫不迟疑,直接凌空翻下,揽着解碧天,随崩塌的砖块一同跌下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