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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跟这些疯疯癫癫的人站在一起,他实在浑身发毛,宛如误闯彼世的生魂,观看整场人祭拜神的寿诞,咯咯笑声从那些面具里纷涌而出,满是幸福与欢快,只给他倍感怪异的不适。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奉仞至少要给他两年、不,五年的俸禄!
  公孙屏挤到最前头,伸长脖子去看,所谓的神盅是一个黑陶做的罐子,被巫祝端放到姬瑛的面前,打开之后,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圆圆黑点在涌动。
  没看清具体长什么样,但很不好的感觉弥漫全身,耳畔好像已经能听到这些东西细足爬动的声音,忍不住想抓挠皮肤。公孙屏听到身前有孩子问父母:“那虫子是什么?”
  “嘘,别乱说……那里面是神眼,待会呀,祀鹿将手探入其中,它们爬到祀鹿的身上,一炷香后,若神眼自行退去,她就能留在神母膝下侍奉,那可是无上恩德啊。”
  “若是没有退去呢?”
  他们暧昧地笑了一笑,与听到一个玩笑没什么不同,温柔点着孩子的鼻尖:“你这孩子真笨,既然是祀鹿,自然是肉身作观,为神眼食之了。”
  公孙屏浑身一僵,悚然扭头,只见姬瑛已经被巫祝牵着手腕,往神盅里探去!
  第38章 神兮常在有无间·二
  姬瑛的手干净、娇嫩、稚气,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一双娇生惯养出来的手,可那声音听起来已年过中年的巫祝,竟也有一双肌理细腻、宛如妇人的手,叠在姬瑛的手背,相得益彰,仿佛仕女嬉戏。他轻轻牵引着姬瑛,让她的手指伸往一盅虫子里去。
  虫子躯体浑圆,比夜色更为漆黑,头尾皆有一点白,使它乍一看就跟人的眼珠一样,麻木无神地看着你,密密麻麻地滚在黑盅里面,彼此重叠翻动间,无数只眼睛在里面眨动,十分渗人。
  闻到人的气息,它们躁动地用纤细短小的足肢,争相攀爬在同类身上,想要依附上去,牟撷着她的一切。
  姬瑛的手指剧烈地颤动起来,带动着手腕上的金环轻声啷当,可人们欢欣作乐,钟鼓响彻殿中,仙阙里丰盈美满的期盼,谁都在等待着神明的启示,谁也听不到她的抗拒。她浑身像被铸进泥土里,动弹不得,她的呼吸变重,变慢,寿诞前从宫人们的碎语之中,她窥听到这些虫子饿了一年,只等着这一日寿诞饱餐。
  数日前,有供奉神眼的宫人不小心放出其中一只,无意让它攀到后背,没有丝毫察觉,一夜过去,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那宫人在屋内,正姿态虔诚地伏跪在正中央,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的尸体。他皮下一滴血、一寸肉都没有留下,宛如风干数年的骷髅。
  虫子从这具骷髅的眼窝里爬出来,浑圆饱满,撑得身体微微弯起,变作一只笑眼。
  虫子的触须已经碰到指尖!姬瑛紧紧闭上眼。
  细微的呼啸掠过耳边,轻悄的春风吹开牵着她的手。
  姬瑛睁眼,巫祝的手腕已经被洞穿,露出一枚圆圆的血洞,暗红的血粘稠地滑出来,滴落在地。可他一声痛呼也没有发出来,只是顺着力道,往后猝然退了一步。
  影子笼盖在姬瑛的上空,一道锐光夺目,熟悉的峨眉刺瞬间追击上来,往对方的喉咙刺去,气势汹汹。
  她的动作很快,简直是令人惊叹的袭击,巫祝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只是翻掌,做出要折花的动作,峨眉刺的菱尖变成了一根小针,被他轻轻捏在两指之间。
  突袭的刺客只一招就被钳制。
  但另一道寒光已经紧随其后,往巫祝的脖子切去,在他指微微松开、就要变化的那一霎,两柄峨眉刺一转一抖,刺客双臂交叉,轨迹变化,直刺他双眼!
  对方每一步行动都毫不犹豫,出则不改的气势,反而最容易让对方内心产生迟疑与权衡,巫祝立刻放弃一切反制的机会,从容往后退一步,这一步使他恰好退出了峨眉刺的攻击范围。
  虞秋娘带着黄狸猫的面具,身躯也像猫一样灵巧,蹲伏在姬瑛的轿顶上,两柄峨眉刺一前一后横在身边,敛成两片银翼。她歪头,明明看不到脸,却能让人感觉到她一定露出了很可爱的笑容,哪怕数击不成,也没有任何慌张。
  巫祝的心情就不那么愉快了,他忽然发现,自己退出了她的影子,却步入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来人落在他背后,脸上覆着羊面,穿着在天上宫阙最平平无奇、甚至极为朴素的布衣,在地上,也只算得上一个身家拮据的穷人。他安安静静在站在那里,巫祝却感到比虞秋娘更凛然的威胁,但他已经不能更改后退的方向,而布衣人也已指尖一弹,五道劲气发出。
  巫祝旋转,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拧过身躯,脊背发出牙酸的吱呀声,蛇一般弹起,宽厚沉重的大袖卷住,复向后甩去,打掉袭来的攻势。
  叮叮叮!
  五颗黑棋钉入玉台,深深嵌入一寸,方才洞穿巫祝手腕的暗器,正是这种棋子。
  异变突发,东台的生人们本翘首以待,现在都呆住了,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望着台上两人,数百年来,从未见过有人胆敢在碧土月神的寿诞之上袭击,尤其是今次一千五百岁的盛宴。
  公孙屏本在台下急得跳脚,忍不住想要打破和奉仞的约定,就突然蹦出两个不速之客,再看他们两人的兵器,不禁进退为难。
  玉台四周闪出几道穿褚红宫袍的人影,血池冷光浸在他们如出一辙的面具上,数人回护巫祝,数人持兵器上前。巫祝捂着手臂退后,直到碧土月神的座下,他一句话不说,只在傩面后冷冷注目他们。
  万同悲和虞秋娘见没能杀死巫祝,也没有紧张,分击配合,他们身怀异类兵器,以一敌多,不仅不落下风,顷刻之间还将数人打落高台。
  棋子又穿透一个人的琵琶骨,护卫跪倒在地,瞬间被身后新掠出来的人一剑穿挑开,补上位置,这些人跟死侍无异,即便受伤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对同伴也弃之如敝履,若不是会流出血来,万同悲和虞秋娘简直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傀儡。
  乱斗中,有人撞着姬瑛的轿子,使轿子歪斜后退,远离了碧土月神的宝座和神盅。虞秋娘见机双腿夹住轿绸,一个鹞子翻身,落进轿里,伸手要去抓姬瑛。
  又一只手在其后出现,握住她的手腕,虞秋娘一惊,指间的峨眉刺下意识斗转方向,挑向对面的人。
  尖锐的兵器刺入头纱,露出一张苍白面具,她急急收回内力,手一顿,悬停在来人的面前。
  来人张开五指,露出一枚青哨。
  奉仞和解碧天在西台,更能看清祭祀,当然也想阻止巫祝,保护姬瑛。可他们还没想好如何介入,虞秋娘和万同悲就刚好出现,刚好千钧一发拦下了献祭。
  眼见玉台上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不如说是一边倒,面对突入的刺客,碧土月神用手支着头,看戏般坐在宝座上,不辨反应,她两个神使也如同什么也没看到,一动不动守护在左右。
  解碧天和奉仞默默在人群里微微后退。
  他们认出刺客的身份,解碧天看了奉仞一眼,以这段时间的相处经验来谈,奉仞知道他一定想说:我有个好主意。
  这个主意奉仞也已想到了。
  两道白鹤般的飞影掠出,点水浮萍,停君愕然抬头,看着十卵和九黥从蓼奴之中迅疾地落入战局。
  在虞秋娘伸手向祀鹿的瞬间,奉仞翻入轿子中,制止住她。
  外人只看得到内力在轿子内鼓作,风吹开,几段飞绸不禁震荡乱卷,两人身影时隐时现。
  轿子发出呻吟,在金裂瓦碎的瞬间,两道身影分开,祀鹿被这突然出现的蓼奴紧紧护在怀中,而原地的轿子已经四分五裂,轰然崩塌在地。
  虞秋娘借力滚了两圈,翻身跪在地面,和万同悲交换了位置。她捂着胸口,啐出一口血来,面色惨白,看起来竟是交面就受了内伤。
  万同悲的手心里多了一枚青哨,很快滑进袖袋之中。
  碎屑四溅,姬瑛的面容被宽大的白袖牢牢护住,食指的第二指节被来人一捏——温度暖和,并非天上宫阙之人那般冰冷。
  姬瑛从小在宫里长大,兄弟姐妹虽待她亲昵,但唯有同出一脉的姬全会陪她玩捉迷藏,哪怕耽误课业叫太傅责骂。奉仞还在做姬全的伴读,理所应当被拉来参与孩子的游戏,规则通常是姬瑛躲起,奉仞与姬全寻他。
  不知为何,无论她藏在哪里,奉仞总能一眼看出,可他从来不说,只在她旁侧转来转去,看草,看树,看花,仿佛找得很认真,姬瑛憋着气,其实早就露馅。
  每到姬瑛要被姬全发现的时候,奉仞便会背手捏捏食指的第二指节,提醒姬瑛快点换地方,否则会被姬全捉到。因此,这样的游戏足以延续到傍晚。
  姬全抱起她问:难道你真是一只猫变成的公主?连最聪明的奉仞都找不到。
  这是个唯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暗号。自那日分别后,各自经历危险,他们终于在此相见,姬瑛心中又惊又喜,鼻尖发酸,顿觉得十分委屈安心,几乎快要掉出眼泪,此前满心恐惧也消失许多。但想起奉仞的打扮,还有座上虚实不明的神母,姬瑛立刻咬住唇,没有贸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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