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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此处地潭深幽,有暗红的蓼草成片生长,葳蕤蔓延,如同芦苇一般极为茂密细长,几乎可以掩盖半个成人之高,洞穴中隐有微风,吹动的草影摇曳,掠出斑斑点点的水光。
  这些蓼草颜色浓郁,如同沾血洗涤出来,活气馥郁,生长得蓬勃健康,再看地潭活水,更是清澈干净,如同甘泉。
  空气中有微微淡腥的气味,正是蓼草原本的香气,好在蓼草必须经过特殊的工艺才能制成迷幻香料,不至于让他们吸入过多而中招。
  环境恶劣了这些天,打滚厮杀,一身衣服早就脏得不成样子,素爱整洁的奉仞只是没心思去打理,却不代表不在意,如今看到如此干净的水源,面色不免好了许多,肉眼可见地舒展开眉头。
  他走前几步蹲下,先给腰间水囊打满水,再借着水洗干净双手与面容。这蓼草丛不知有多宽,眼睛望去,不能看到远处没入黑暗的地方是否还有什么。
  难怪能做得起这么稀有的香料,原来这个地方就生长着数不胜数的原材料。
  耳边一阵窸窣,奉仞转头看去,却是解碧天将外衫解开,还没来得及阻拦,已经下水去探查潭底。
  西漠旱得土地龟裂,解碧天水性却惊人地好,往潭中一扎,游鱼似地不见踪影,只看到泛起几个涟漪,片刻没了动静。
  奉仞在岸边站着等他,少了一道气息,好一会儿,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好像从没有过解碧天这么个人。
  “……解碧天。”
  没有声音回应。
  奉仞心中一紧,地下诡异之物过多,已经不能用常理考量,万一水中有什么东西,解碧天本事再大,也会中招。
  他又唤了几声无果,蓼草的细细花蕊含着白,随微风摇动,重重叠叠地簇拥,什么也不能看清,一种微微焦灼的感觉爬上心头,奉仞没去想,已经挽起袖口踩进潭中,朱红的下袍在水中漫开,如血水般流淌。
  水刚漫过腰胯,他往前走去,湿冷的深潭中,忽有一只手在水底抓住了奉仞的膝弯。
  那五指沁着冰冷的温度,犹如湖底水鬼抓住生人,骤一用力,奉仞下盘在水中不稳,竟被这么拉得往后一跌,彻底跌进水中。
  口鼻浸入潭水,寒冷刺骨,奉仞一个激灵,伸手搭住岸边,极快地反应过来,当即就拧腰猛地挣出水面。他捉住岸边的长剑,寒光在洞穴里泄出,冷刻地、毫不犹豫地刺向身后。
  手松开了,水流淙淙,一道黑影自底下渡起,奉仞浑身紧绷,却见解碧天好整以暇地从水中探出头来,缓缓拨水往后退去。他肩胛如险峻的山峦,衣襟前透出的金色纹身盘缠胸前,若隐若现。
  奉仞咳出两口水来,大概因为险些被淹没的余惊还没散去,他胸腔中的心跳实在是过于急促了,连同一阵微微耳鸣的感觉,盘旋在脑海里。
  他早就该知道!除了解碧天,谁会这么无聊地戏弄他?这厮绝非莽撞之人,一定是知道蓼草水生之处极为干净,才敢下水,他多余担心什么?奉仞狠狠地想、咬牙切齿地想,简直为自己一时情急懊悔,冷冷紧抿起唇,目光抬起来落在前方。
  解碧天的发浸湿了,更卷曲地伏贴在身上,水草般覆没满背,攀爬到他的颈边、肩上,郁黑似一股活气森森的黑雾,他站在水中,波澜照在深邃的轮廓上,掠得静谧而古朴。
  “我只是游去前面看看情况……奉大人,难道担心我了?”
  隐约在笑。
  是附身于蓼草潭中的什拓吗?
  奉仞面容上的水珠正不住往下滴落,他没去擦拭,长睫湿漉漉地动了动,不知为何,他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27章 蓼奴
  解碧天见奉仞沉默不语,颇有不再理人的架势,估摸是气狠了。有夜明珠在,他双目视物清楚起来,隔远点观察奉仞现状——比起几日前在西漠初见时统领手下的模样,断金司最年轻的指挥使现在只剩下狼藉,不复一马当先、说一不二的威风,衣衫湿透,风尘满身,连平日规整梳起的鬓发也散乱地垂于眼睫两旁。
  唯独身姿仍锐气似枪、寒峭若剑,不刻意收敛时几乎刺骨扎人,即便落入这种境地,也不曾软下几分,想必任何人见了他,都不敢因他此刻的落魄而轻视他。
  此时他手还紧提着剑,两颗黑漉漉的眼睛藏在湿发后,定定看人,很像真心实意动了杀心。
  解碧天还没想出下一句话来缓和,奉仞突然发难,踏前几步,将长剑一挽,负于身后,解碧天骤然被那道明光刺过眼皮,不由得微微眯眼,再定睛的时候,奉仞已经到了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襟口。
  他五指极其用力,连解碧天都一时不能避让,微微仰起头来。奉仞反问:“担心又如何?我没有看死人的兴趣,既然你我同行,此地如此危险,不能用常识解释,你贸然下水,难道我不该担心?你我约法三章,我自认从未违背约定,若你有必须做的事,只要不违背我的道义,我亦愿意帮助你。解碧天,我敢问心无愧,以赤诚相待,你又能真心回报么?”
  他这番话骤雨雷电,倾盆罩了下来,将两人之间本就难以维系的平衡抓了出来,敞开在眼前,连一点委婉都不修饰。
  奉仞认真说话时,教人信服他绝无任何遮掩。这也不是他们两之间该进行的谈话,至少作为指挥使,面对靠利益交换保持的关系,不应该胆大妄为到用“真心”。
  两人距离变近,解碧天可清晰看着奉仞眉心微微陷入的一道皱痕,如小小月牙,他心中一动,竟一时想伸手去摸摸。
  这冲动如露水转瞬即逝,好在他一向清明,自然不会做出这种逾越关系的动作。解碧天压下手,本想打趣他你我不过为各自利益,你何必如此紧张云云,再随意带过就是,然而他刚张口,奉仞便目光灼灼,紧盯而来,抓着布料的五指还越发用力。
  解碧天:“……”
  有时候习惯了勾心斗角的算计,面对直白的赤诚之意,偶尔也不知道该怎么敷衍辜负了。
  何况,这人的眼实在是亮得太干净,如他的心肠一样容不下邪妄,看得越久,便越觉得光焰凌人,可堪照满整座灵肉,令人目眩自忏,更令人惧避,自然也无从沾染尘埃了。
  两人对视着,解碧天率先叹了口气:“奉大人请放宽心吧,我虽然不惜命,不过一向命数很硬,更不会连累大人,教大人担心。方才只是开个玩笑,不成想让你生气。”说罢,又拉着奉仞抓着襟口的手,往自己心口按,“至于真心二字,素来空口无凭不足为信,人人可说,未必人人能做。大人大可亲自听听我的心跳,看我是否说谎。”
  掌心碰到胸前,动作还没按实,奉仞如同碰到红炭,骤然将手抽出,这动作完全出自于某种对自制力的防患,他立刻察觉自己反应过度,又扭头咳了一声:“不必了。像你这种人,说谎也脸不红心不跳。”
  “大人既然不曾听过,又怎么知道像我这种人对着你时,心中跳动不会变化?”
  睫簇弯起,又在花言巧语。
  明知如此,奉仞耳廓仍迅速泛起一阵薄红,压低声音恼道:“……你到底为什么总要这么戏弄我?”
  难道不该怪他这模样实在是让人胃口大开?
  解碧天手指又暗生意志,想去捏捏奉仞那与性格迥然不同、柔软易红的耳朵。
  “你担心我,我高兴得很;你不信我,我自然委屈,想要回报。不让你自己好好感受一番,岂不是辜负了奉大人?”
  “你这是在回报什么?”
  “哦,我还以为大人暗生倾慕,怪我不知好歹,原本打算以身相许弥补。”
  奉仞为他这添油加醋、故作暧昧的话语咋舌:“你真是舌灿莲花,你的真心是不是如柳絮般到处乱飞?”
  解碧天不觉得自己行径有何不妥,毫无悔过之意地道歉:“本性如此,实在抱歉。”
  两人正说着,突然同时停了下来,对视一眼,一同伏低身形,潜入蓼草丛,往身后的方向游近几分。
  有三个人的脚步声从蓼草潭的对岸传来。
  潭水幽幽反射出波澜,照在洞壁之内,三个穿着白衣的人从对岸另一个路口走出。他们身披白纱,通身缟素,发束于里帷帽之中,如同发丧,走路时步法轻忽整齐,一段段白纱挽帛在身后飘荡,雾气般薄幽,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三缕鬼魂在飘动。
  三人中领头者手中提着一盏八角宫灯,里头燃着暖光,身后两个人大概是他的仆从或属下,低着头跟随其后。
  他们越走越近岸边,形容终于也被微光照亮,微风吹动,苍白僵硬的面孔自薄纱之后不时露出。
  弯眉黑眼珠,丹口方如碟,鞠腰似瓷俑,持灯若鬼吏。见神各异,一人皱眉,一人展眉,一人紫眉垂眼,五官一模一样,诡异得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若再细看,才会发现这三人都戴着惟妙惟肖的面具,将脸藏在底下。
  苏细雪被制成蓼尸之前,所看到养着女孩的人,正是这副白衣面具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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