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斥候策马奔回来,翻身下马,冲他行了个礼:“大人,前方十里未有古怪,仍不见遗址痕迹。”
“格老子的。”公孙屏喃喃道,“走了这么多天,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他们出发已经有两个月,别说遗址,就是一块前朝留下的碎片都无迹可寻,极西是最早出现天灾的地方,干旱使这里生机寂寥,不过几年便再无人烟。公孙屏简直匪夷所思,圣上派他们来这里找劳什子的遗址,难道是让他们带俸游赏大西这鸟不拉屎的风光?
“周遭有没有荒村?兄弟们走了一天了,也差不多该……”
正待说着,公孙屏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日光眩晕,他额上忽沁出几滴冷汗,脚步牢牢钉在原地。
因为在最后一声鹰叫过后的几息,滚动的沙尘之中骤然被风卷起,出现了高低不平的影子,看起来像是凭空出现了几座沙丘。
下一秒,沙丘尽数扭动、变化、膨胀,在一瞬之间如同一场爆炸四溅开来,每一部分都在翻涌着逼近,那种迅疾的速度与诡谲的变化,近乎不能辨别到底是什么。
队伍最前面的人立刻反应,抬手握住刀柄,然而刀不过出鞘两寸,银亮的寒光霎时被迸溅上数滴赤红,鲜血滚烫地淋到地面。那转瞬毙命的断金卫捂住喉口,神色凝固在惊愕之中,眼中充满不可置信的困惑,轰然扑倒在地。
“警惕!”公孙屏厉声高喝,拔出腰侧长刀,纵身飞踏过数匹马背,直落队首,扬刀成圆,劈向那意图吞没断金卫尸体的沙石。
他一起一落极为迅猛,即便是方才杀人无形的怪沙,也骤然被他的刀锋一分为二,散落成一地毫无生气的沙子。
燥热的温度,刺目的日光,一切变成海市蜃楼的错觉,公孙屏缓缓地挪动脚步,下一刻脊背陡然升起没来由的寒意。
“装什么鬼东西!”他压低眉头,冷笑一声,回旋半身,刀刃斩向身后黑影。
此时,长队中四起喝声,断金卫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一时间刀剑交戈闪烁,但那些沙石如有生命,自可随意地溃散又在某处重聚,一轮袭击和厮杀后,它们见局势不利,同类死伤,那些东西遁入沙土之下,又一齐伏地奔走而去。
公孙屏用衣袖抹了抹面罩的血,低头用刀挑出埋在沙石里的一摊尸体,不禁皱起眉。这畜生很细瘦,似蛇非蛇,似鼠非鼠,通体无毛,软得像泥,长得更怪异不堪,只有前端两足生着尖锐利爪,唇吻幽蓝,想必可以喷射剧毒。
“这是什么?”
“……没见过……”
天灾后出现了不少畸形动物,这个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狂风卷动,呼啸未止,公孙屏的右眼皮突突狂跳,感到口干舌燥的紧张,耳畔有人道:“公孙大人,你看……”
他骤然抬头,热得几乎消融的天地边缘,血红的霞光晕开,对面有黑色的影子涌动,缓慢地行来,脊骨高耸,源源不绝地变多,密得像一片厚重的乌云。
那些黑影层层叠叠,倨傲地站立在数百步外。
——赫然是一群黑狼。
极西竟有这么多野狼?荒芜之地,它们靠吃什么生存?
即便是断金卫,面对如此之多茹毛饮血、久受折磨的野兽,也难以保证能够无恙。所有人聚拢围绕在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四周,将它保护起来,同时抽出武器,冷冷和狼群相对。
马车帘还溅着方才那些古怪畜生的血,被风吹得鼓振,里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就在人与狼僵持之时,又有一道很高挑的身影从那赤红的边界处出现,走得就像狼群一样不紧不慢。那身影越来越近,停在群狼之前,站在高伏的土丘上,那些毛发漆黑的野兽就在他身旁,一起静静地、险恶地凝望断金卫的车队。
公孙屏费力地眨了眨眼,终于在风沙稍止时,看清这是个体格高大、阔肩窄腰的男人,人和野兽剑拔弩张的情景,他却姿势闲懒,如一匹伏卧蓄锐的头狼。
那些狼不仅没有伤害他,更仿佛将他看做同类。
男人微卷的黑发在风中狂乱地翻飞,因背光看不清脸,隐隐约约能见到轮廓深邃,眉骨凌厉,不太似汉人的平润面貌。
“阁下岂不见旗上之字?断金无眼,劝君勿——”
公孙屏用内力传过去的话语未完,那不速之客竟已飞身夺前,竟是单手握着一把足有五尺的斩马刀,而在断金司已是一流高手的公孙屏却不能看清其步法之快、身形之变!
他面色大变,横刀便架住那未出鞘的重刀,两刀一碰,公孙屏虎口一阵剧痛,胸口震麻,当即感觉喉口微甜。僵持不过两息,公孙屏不由双膝微弯,只听得长刀嗡嗡,竟骤然脱手落地,人也不禁后退两步。
那男人与他对视一眼,似笑非笑地吐出几字:“力弱,不堪用刀。”
公孙屏也混了几年外差,跟许多江湖人交过手,头次遇到这种一招败北的事就够耻辱,还遭人讽刺,直气得面色发青,要抓刀再挡。谁知男人不再理会他,已经将刀身翻旋,杀入断金卫之阵。
这次西行一路,还没有人敢拦断金卫的车,这人是第一个,而且还是从前至今第一个最无礼、最狂妄、最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的。任他人使出平生所学,此人简直闲庭信步,横扫众人如蛟龙捣海。
断金卫绝非不堪一击之辈,其中高手所杀过的敌寇皆赫赫有名,可在这人的刀下,竟像山野喽啰难挡一分,十几个人下饺子似连连退败。
那些狼群不动,只连绵地呼声助阵,长啸此起彼落,它们闻着血气,正兴奋沉重地喘息。
转眼,刀客越出围困,目的明确,直接持刀划向车帘,公孙屏飞步上前,但依旧阻拦不及。
只听裂帛之声刺耳响起,刹那寂静,光影明暗交错的车厢之中,刀客微微敛起双目看去,里面没有贵人、宝物、货件……唯有忽掠出的一点雪光!
随剑风振开残破布帘,映照出一双极清亮、极锋锐的眼,不为风沙所迷乱,正是杀意如瀑。
人自车中飞出,锦衣如雾滚逸风中,漫入视野,荒芜枯败的极西,骤然被这一抹燕都的重金朱墨泼艳。
刀客似被剑光晃了眼,去势一顿,而奉仞已经纵出马车,当下直出杀招,不留余地。
两影贴近,棋逢对手的缠斗,刀与剑当当相撞,剑刃剧烈颤动,而刀鞘身上也瞬间被砍出数道深刻裂痕。
百招交接,两人又倏忽分离,莫名笃定对方必然会停手。
呛人的风沙变得缓和下来。
他的刀,还未出鞘。
脚步声响起,断金卫包围住刀客的退路,他站在断金卫的十八般兵器前,浑不在意,好像没看到其他人,只对着奉仞微微一笑:“一群废物里,总算有个看得过去的。可惜,你用的是剑,不过三十招,必然断于刀下。”
众人这才看清刚才如狂风侵袭的这个人,他肤色因西边日光暴烈而较深一些,五官也浓俊得太凌厉,眉与眼相近,难免显得阴鸷。不过,虽然他生着一副不好相与的相貌,却又正好生了一双长情眼,这会笑起来时,倒似个柔肠人。
就是……一张口说话,实在有够难听。
第4章 祸害遗千年
不速之客的狂妄,吹动暗火汹涌,点燃在人群里。断金卫横兵身前,刃尖直指其身,他们足下步法变动,以方位布阵,等着指挥使的命令。风声鼓噪,外围的狼群见主人围困,亦向前走来,它们不远不近地观望,一片狼眼冷绿,扎根在土黄色的西漠,闪烁着,好似魑魅在注视游人。
奉仞已是极高挑出众的身量,这人竟看着与他差不多齐平,筋骨精炼,如刀锋冷峭,已很威势逼人,再提那把斩马长刀,更是轻而易举、姿态从容。
奉仞将剑缓缓归鞘,掩住掌心里一片充血的红印:“刀横西漠,群狼镇座,解碧天名不虚传。”
在他身旁的公孙屏心中一惊,连日烈日灼烤,光晕模糊,羁旅的人抬首时每每会热得眩晕,这时,他紧握刀柄的掌心却不觉沁出薄薄冷汗。
无他,只因为这个名字,在断金司的宗案密卷上已经陈书过上百回。
解碧天的身份由来无人得知,听闻他天性本恶,年少时就犯下弑父杀亲的罪名,又自西漠修得无双功法,常年与狼群为伍,劫掠黑白两道,所过之处,必叫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此人性情古怪、反复无常,最饱受义愤填膺之士谈论,江湖人更是不敢与之为伍,断金司收集天下人事之情报,自然也颇多关注。公孙屏记得最清楚的,还数五年前的“金莲山灭门案”。宗卷上记载详细,解碧天是为了观赏金莲山看守数代的镇山之宝,不惜屠戮满山门人。此事引发群恨,一时多少英雄豪侠愤然,齐聚山下围攻。
据言,解碧天灭门后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坐在原掌门的坐席之上,细细把玩那听闻篆刻无数秘法的“九丘琉璃塔”,众人杀上来时,足下血河尚未干涸,那宝物折射满堂血光与烛色,越显得剔透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