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直到快宵禁的时候,怕被巡夜的衙役逮到牢里更见不着晴娘的李青壑才怏怏离去,照旧往高家打秋风,他现在确乎是身无分文,不过转念一想——晴娘既已经收下他的礼物,想来很快也会愿意见他。
沮丧的心境随之轻快许多。
至高家,李青壑挑灯夜读,不知翻了多少告罪、怀妻的诗词歌赋,好一通临时抱佛脚,才憋出百来字平仄不贴的悔过书。
高元在旁瞄了眼,道:“你这个典用错了,这是怀念亡妻的。”
李青壑立马伸手挡住墨迹未干的纸张,连声道:“快滚快滚!我的悔过书,你在旁指手画脚什么!”
“哎?你这人!”
高元好心被当驴肝肺,也不管他抓耳挠腮的可怜样,甩袖离开。
待他走后,李青壑盯了会儿糊成一团的墨迹,复翻起那些看着就头疼的典籍,逐字查解自己的用词,将歧义一一改正后,重新誊抄一遍。
刚誊抄完时,李小爷很是满意。
可他看看书上端方的字迹,又看看自己这双鸡爪子写出的字,抿了抿唇,重起一张再抄。
直到天际大白,李青壑打了个呵欠,将差强人意的悔过书晾干,细致叠好放进信封里,再在信封上写下练了无数遍的“晴娘敬启”,这才枕着书信小憩片刻。
只是待李青壑揣着悔过书兴冲冲出门,却听闻晴娘昨日便已着人将他送来的财物尽数归还李家,盖因李青壑一直守在严家后门外,竟到现在才知道此事。
李小爷顿时如霜打的茄子。
他握着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悔过书,心里又没了底。
晴娘饱读诗书,哪里看得上他这篇狗屁不通的悔过书?
李青壑在严家门外徘徊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叩门的自信,又揣着悔过书回高家去。
却不知,里头的门房刚刚得了令,出来时发现方还在门口踟蹰的李小爷已不见踪迹,只得为难地挠挠头,转身向主子回禀去。
严问晴做事惯留有余地。
她留在娘家,也非对李青壑失望——严问晴从未对李家纨绔有过期待,又何来失望?
不过是一来借此事试探婆家的态度,二来她后无依靠,更要强硬处事,免得外头那些闲人什么流言蜚语都敢往她头上堆。
婆家不曾出面压她,还将李青壑撵出来请她回去,严问晴对此十分满意。
她晾了李青壑一天,见他还算乖觉,看在杜夫人的面子上,严问晴已打算下这台阶,将李青壑召进来再敲打敲打便随他归李家去。
谁料他又跑没了影儿。
许是李青壑因求见不得,又素无耐性,不肯继续在门外受人耻笑,到外边寻快活去了。
严问晴压下心头躁火,处理完严家柜面上的要事,听严大来报,最近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常在严家附近探看,非是被李小爷引来的闲人,行踪有些鬼祟。
“先查查是何来历。”
正说着,又有仆从拿着个风筝来禀。
风筝是从外头飞进来的,一连飞进来十数个,样式不一、做工精湛,最重要的是每一个风筝上头都写了一行横七竖八的烂字,生生破坏了风筝的精美。
拿到严问晴面前的这个上边写着“卿卿,看看我”。
这风筝是哪个衰货放进来的,一目了然。
原来李青壑到高家,转手把自己亲手写的第一封悔过书以二百两的奸商价强卖给高元,随后购置三十来个风筝,亲手写上肺腑之言。
写称呼的时候,若写“晴娘”,李青壑担心风筝不慎飞到外边去有损严问晴清名,犹豫再三写了“卿卿”二字,既是夫妻私语间的称谓,晴娘一看便知是谁飞进来的。
李青壑围着严家放风筝。
严家仆从已经陆陆续续捡到十几个写着字儿的风筝,每一个上边的内容还不一样。
李青壑刚控着新的风筝飞到严家上空,正准备拿剪子绞断风筝线,由得风筝落下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做什么呢。”
李青壑猛地回头,见严问晴就站在他身后,一袭间色长裙随风微动,她沉静的眸子抬起,望着半空中晃晃悠悠的风筝。
风筝本来就飞的不高,掌线者又无暇顾它,眨眼功夫便颤巍巍落下来。
严问晴一抬手,恰抓住掉到面前的风筝,二人的目光越过风筝稍一碰撞,李青壑慌里慌张地别开眼。
她扫了眼李青壑,拿着风筝转身。
线拐子还握在李青壑手里,他这时倒聪明了,立马循着风筝线跟上去。
亦步亦趋。
这样子,倒像是风筝在放线拐子。
一路上零星有几位仆从窥看,李青壑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荣耀——他可是晴娘亲自领进来的!
及至堂屋,严问晴令侍立在侧的仆从退下。
还未等李青壑开口告罪,严问晴先问道:“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还是夫人令你来的?”
这倒是问到要害上了。
李青壑不擅说谎,犹豫两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娘同我说清其中关键,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件蠢事。”
“那你来请我,也是因为夫人不许你回去?”
但凡通点人情的,都知道这是表衷心的好时候,偏一根筋的李小爷竟没听出其中深意,“嘿嘿”笑道:“是我不肯去祠堂跪牌位跟娘呛声被赶了出来,回不回去倒没所谓,高家住得还蛮舒坦的。”
严问晴借喝茶的动作咽下一口火气。
“那你回高家去住吧。”
李青壑应了一声,又问:“你原谅我了吗?”
就他这表现,严问晴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没台阶硬下,没把手里的风筝砸他脸上再吩咐两个洒扫仆从将他撵出去都算好涵养。
她冷着脸:“没有。”
“那如何才能原谅我?”李青壑凑近两步。
严问晴往旁边偏了偏:“你只令人搬来巨量的财物诱我,我却瞧不见你的诚意。何时叫我看见你的诚意,我何时原谅你。”
李小爷橙子吃得多了,“诚意”倒是从没使过。
他又追着严问晴问:“如何才叫有诚意?”
“好,我给你指条捷径。”严问晴被他问烦了,下颌微抬,“跪下。”
李青壑懵了下,脱口而出:“我不跪。”
严问晴嗤笑一声:“这点诚意都没有,你还想请我回去?”
李青壑急了:“哪里下跪就是有诚意了!”
“有没有诚意我说了算。”严问晴难得在外人面前展现出几分霸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跪。”
严问晴恼道:“那就跟你的黄金说去吧。”
李青壑还在旁不依不饶:“我跪了你就原谅我?”
严问晴叫这个面子比天大的家伙烦透了,脱口而出:“你跪我就原谅你。”
“好。”
“啪”一声,李青壑直挺挺地跪下。
他原是卯着一股劲,势要求得晴娘原谅,才跪得如此干脆利落,跪完膝盖生疼才反应过来,又觉得说跪就跪委实窝囊,朝严问晴尴尬地笑了下,接着转念一想:跪都跪了,一定要求出个结果来!
遂挺直腰杆,看着还挺自豪的,仰头对严问晴得意地说:“我跪啦!”
跟要向严问晴讨赏似的。
严问晴默然片刻,以手扶额。
她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被李青壑激将了。
严问晴别过头去将嘴角压下,再对他道:“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李青壑指了指双腿:“我把全部家当都给你,还差这两块膝下金吗?”
实属无赖。
严问晴不语。
片刻后,她扭头往外走。
“晴娘!”李青壑怕她耍赖,忙爬起来跟上。
严问晴转头,眉毛微挑,轻飘飘道:“我让你起来了吗?”
凉凉的一句话像根细绳勒住了李青壑,他悄悄打量严问晴神色,又乖乖滚回去跪好,只偷摸抬眼觑看她的动向。
第24章 信与疑自寻烦恼,痛并乐大惑不解 st……
严问晴拾起廊下一摞风筝丢到李青壑面前。
“念。”
李青壑一低头, 就瞧见风筝上板板正正的“卿卿”二字,憋了半天,“卿卿”这两个字抵喉咙眼里实在是掏也掏不出来, 倒堵得他满脸通红, 只好“悄悄”换个称呼。
“晴娘, 我错了。”他抬眼瞄严问晴神色, 见她未有不满, 遂放下心来。
后头念得便流畅许多。
“晴娘,我是大笨蛋。”
“晴娘,看看我!”
“晴娘, 晚上的风好冷, 我在城墙根下冻得睡不着。”
“晴娘, 我以后把自己栓你身上, 绝对不乱跑了。”
“晴娘, 原谅我吧。”
“晴娘……”
李青壑越念越起劲,以致最后全然脱稿,径直丢下风筝抓住严问晴的裙摆一口一个“原谅我吧”,那双精致漂亮的凤眼盛着少年的诚恳, 叫人见了无不为其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