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时间,空旷的天极殿内只剩下舅甥二人。
沈酣棠见还不放她走,唉声叹气连连。
“舅舅,我最近挺乖的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沈去浊揉了揉眉心,忽然问道:“南星和吴涯,你更中意谁做仙首?”
“啊?都很好。”沈酣棠瞌睡虫瞬间跑光了,她小跑到沈去浊的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当然,我还是最希望舅舅做仙首,一辈子陪着我。”
外甥女的甜言蜜语令沈去浊心头松快,但他还是不得不提早筹谋身后事。
“哼。如果让你嫁给吴涯,一辈子只守着他一人,此生或许再难离开仙门,你愿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人间多好玩,我还没玩够呢。”沈酣棠脱口而出。
沈去浊轻敲桌檐,若有所思:“那你便是支持南星了。”
沈酣棠猛地抬头:“舅舅这是何意?我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跟我支持谁不支持谁根本无关!南星和大师兄都很好,未来他们之中无论谁做仙首,我都会很开心。”
“傻孩子。”沈去浊叹了口气。
“若吴涯当上仙首,你就非得过那种日子不可。他对你的心意,你当真就半点不曾察觉?”
那小子是他养大的,浑然是头狼崽子。若来日羽翼丰满又无人掣肘,必定会把棠儿死死拘在身边,绝不会放她自由。
沈酣棠罕见地陷入沉默。
良久,她才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要……”
秋气乍凉,碧天如洗,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南星在练剑。
准确的说,是在给晦明做思想工作。晦明有灵,能通主人心意,但它不一定听。相比其它未生灵智的神剑,就多了许多变数。
“只是切磋,不能伤及性命。”
现在的她发挥不出晦明全部的威力,同时也有失控的风险。幸好晦明还记得她,否则没有停雪绫作剑鞘,还真得担心压制不住它。
商量好后,南星便练了套“玉壶光转”剑法,直练得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这剑法轻巧灵动,只适合如长生般轻巧的剑。”谢澄忽而从假山后绕到凉亭来,见她这幅累到虚脱的样子,不由失笑。
“你抡着晦明打这套剑法,跟扛着鼎绕骊山跑两圈没区别。”
“我当然知道!就想试试自己的力量极限。”她累瘫在他怀里,眯着眼,理所应当地使唤谢澄帮自己捏肩。
等十月十祭月大典一过,紧接着是他的继任仪式,而后腊月便是他们的婚期。
这段时日,他忙得团团转,又要处理公务,又要亲自跟进婚仪的布置。南星体谅他辛苦,就劝他安生留在瀛洲,别隔三差五跑来天外天找他。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默了许久,竟沉着脸,委屈巴巴地问她是不是腻了。
她正想着这事出神,一股极淡的铁锈腥气却隐隐钻进鼻腔。那气味被皂荚和香料精心掩盖过,却依旧没逃过她的嗅觉。
她对妖气和血腥味有近乎天性的敏锐。
“你受伤了?”
“无事。”谢澄答得漫不经心,长臂一展还想将人重新捞回怀里,却扑了个空。
南星睁开眼,坐起身,神色不虞地盯着他。
谢澄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冕伯回来了。他说白泽零被关在永夜深渊,好消息是命还在,坏消息是半死不活。他试图营救,反而……所以我身上沾的是他的血。”
谢冕受他所托,潜入妖界寻找旧妖王白泽零的关押地。堂堂观微境强者,按理说只是打探消息绝不会出事,可偏偏真让他寻到了线索。为了了却他和南星的一块心病,让两个晚辈能安心成婚,谢冕孤身深入,最终铩羽而归。
短短一句话,越说谢澄声音越低。
他眼见着怀中原本神采飞扬的少女,长睫猛地一颤,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小脸慢慢灰败下去,就像他房前那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的垂丝海棠,满是挫败、自责与恹恹的神情。
仿佛这场倾盆大雨是她的过错,而被狂风暴雨摧折在地,便是她应得的报应。
他的心跟着揪痛,对妖界那位新妖王白泽柒的怒火节节攀升。
“……我就是怕你这样,才沐浴好几遍,换了新衣裳来。”他用大拇指轻抚她的脸颊,试图逗她开心:“结果遇见个狗鼻子,失策,真是失策。”
换做平时,南星肯定要回头打他,但现在,她只是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对不起。”
白泽零是谢家的仇人,可为了她,谢冕却不得不去救自家的仇人,甚至为此受伤。
她的因果,却要让他和他身边人来偿。
总归是她亏欠他。
“别自责,冕伯算我半个父亲,你就当——是聘礼之一吧。”谢澄想起刚为她拟的聘礼单子,还有私库清点后的名册,笑容中带着几分期待。
南星闻言一噎,哭笑不得:“娶妻的是你,收礼的是我,受伤的却是冕伯,怎么感觉咱俩很不孝顺啊。”
“家风优良,你习惯就好。”他挑眉,笑得理直气壮。
“……”
低落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南星目光一凛,便要站起身继续练剑,那副架势,俨x然是要立刻练成天下第一,然后直接杀穿南海,踏平永夜深渊。
谢澄又把人拽回,神情严肃,叮嘱道:“绝不要冲动行事,永夜深渊是妖界禁地,非百年大妖不敢入,凶险万分,九死无生。”
“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草率出手。”南星认真颔首。
她早已不是那个独来独往、独生独死的南星,有人在等她回家,所以她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谢澄眉头紧蹙,黝黑的眼珠深深望着她,沉默半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就知道她不肯放弃。
私心作祟,他原本不想交待白泽零的下落。
白泽零对南星有再生之恩,他心中恩怨分明,认这份情,可他实在怕……
秋风刮过,背后窜起一股凉意,让人心底发寒。他将头埋在南星肩头,声音闷闷的,不惜以命相胁,固执地要她一句保证——
“你的命最重要,若你出事,我决不独活。”
南星低低“嗯”了一声,心里那点叫嚣的急躁被兜头浇灭,刚得知消息后本能的筹谋与冲动暂时烟消云散。因为她知道,谢澄是认真的。
知恩不报恩,枉为世上人。
但——
她不能以牺牲他们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代价去报恩。
话虽如此,当晚,她还是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到半夜,南星才昏昏沉沉入睡。
半梦半醒间,她的神魂似乎幽幽荡出身体,倒悬着飘在半空中。看着床榻上双眼紧闭、冷汗涔涔、肚子上有个大血窟窿的自己,南星悚然惊醒,四肢齐用力,可她的神魂始终钻不回体内。
她忽然对这具身体好陌生。
南星悬在半空中,低头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心道:
我这是……死了吗?
怔愣间,殿门被猛地推开——
外面雷电交加,惨白的电光一次次撕裂夜幕。沈去浊半张脸忽明忽暗,阴恻恻地走到床前,拽住她的腿,毫不留情地将其扯下床!
“咚”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拖着往门外走,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姿态,仿佛床上躺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破烂的麻布袋、无感的傀儡人偶、或是轻飘飘的稻草人……
可那分明是个人,还是一个奄奄一息、极度虚弱的活人!
太荒诞了……
即便怀疑自己疯了,自保的本能也令南星猛地冲向沈去浊,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然,不顾一切地撞过去。
可惜她只是穿过他的身体,连一阵风都没带起,更别说造成阻碍。
南星别无他法,只好追出去,一路上,眼睁睁看着被拖在地上的她呼吸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直到地上不再染上新的血痕,那具身体也彻彻底底死透。
她神情麻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沈去浊在虹桥旁那颗百年银杏树下挖坑,把她那具了无生息的躯体草草掩埋。
南星最后看见的,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那一瞬间,她莫名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几乎是理智全无,毁灭一切的怒火已经快要将她焚烧殆尽,而她尚且全然不知缘由。
“混、沌——!”
在她神魂即将被这股无名业火撕裂的最后一刻,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轻飘飘地旋落,恰好覆盖在小小的土堆之上。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暖流包裹住她的心脏,绚烂夺目的明黄色光芒自眉心粲然绽放!
一道温柔而缥缈的歌谣声,仿佛穿越了悠远时空,从土堆深处幽幽传来……
南星猛地从床上坐起,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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