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形势在京中宗室抵达涂山行宫后更加焦灼,议事厅内,平日气定神闲不可一世的天潢贵胄们争得面红耳赤,就差打起来了。
杨皇后就坐在主位的正兴帝身侧,冷眼旁观。
这些人吵到深夜犹未停歇,仍在激烈地唇枪舌战,而致命的危险,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降临的。
不知何时,清寒幽蓝的月光下,殿外诸王带来的亲卫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横尸遍地。
而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些的青鸾司部众,下一刻就闯进了议事厅内,大刀阔斧地砍死了全部段家宗室。
再高贵的人,死后也不过是一滩烂肉。
有飞来的鲜血溅到杨皇后身前的酒杯中,她低瞥一眼,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她想,掺了血x的酒,原来是这个味道。
“谨遵殿下令,我等幸不辱命。”青鸾司部众的声音唤回了杨皇后神志。
她颔首道:“做得不错。”
看了一眼身侧早已被吓傻,连话都说不出口的正兴帝,她又开口道:“继续吧。”
青鸾司部众犹豫片刻,还是退出了大殿,依照杨皇后之命照旧行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宫殿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冲天,几乎要烧掉半边夜幕。
“皇后、着火了、着火了、快跑!救命!救命……”正兴帝满头大汗,用尽全身力气拉拽杨皇后,想要逃出宫殿。
杨皇后起身后却甩开了他,拂一拂袖,轻轻掸去衣上的灰烬和尘土,从容不迫地走向了火海深处。
正兴帝在原地恍惚片刻,脑海中倏然闪过多年前一片相似的火海,那宏伟宫殿不断倾塌,可有个疯狂烈性的女人扯开身上所有华冠丽服,偏偏决绝地举身赴火。
好熟悉,那个女人是谁?
好像……好像……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皇后……
“皇后!皇后!”他泪流满面,眼前除了火什么都模糊,肌肤被大火燎得生疼,浑身狼狈却不敢动弹,在原地大声地嘶叫着:“回来!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叫的是谁,可无论是哪个皇后,都没有回头。
他咬碎牙齿,攥紧拳头,时隔二十年,终于迈出重若千钧的第一步,动身追进了火里。
夜尽天明,帝后与段姓宗室尽皆丧生于火海的消息传开,京畿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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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富贵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原诗是“欢乐欲与少年期”,富贵在下一联开头,我把富贵提到前面了,改动之后的意思是:多想把此刻的权势富贵送给少年之时,可惜人生百年,许多事总苦于来太迟,到了这个虚弱濒死的境地,富贵加身又有何用;
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兵形势者也:出自《汉书》,班固把兵家分为四派,分别是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
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出自《左传》,意思是大禹在涂山召集各地部落首领举行会盟,参与的部落将玉器和丝帛作为贡品,也就是大禹确认王权的涂山之会,后来大禹创建夏朝,是中国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奴隶制朝代,世袭制、“家天下”的开始,这里算是一种颠覆和讽刺吧。
然后我想说的是,前面深夜探病,之华开头的那句“别来有恙”,不止是说曜灵,更是说她自己,后来那些话,其实是诀别的话,都是真话,并没有想着算计什么,只是她从前算计太多,曜灵已经没法不设防了,她越念着从前那些好,曜灵就越拼命提醒自己她从前那些坏,很多事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第116章
涂山宫之变,帝后罹难,宗室倾覆,段氏皇族中有继位资格和能力的子弟一朝尽丧,天下再无正统。
如此堪称国殇的大劫,长宁公主确认消息后没有犹豫一刻,立即召集众人前往涂山行宫吊唁。
天穹灰白低暗,朔风夹杂絮雪呼啸盘旋在焦黑一片的断壁残垣之上,宫人匆匆来去间,肃穆沉重的青铜祭坛被布置于前,一道道巨大苍凉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死亡的彻骨冰寒俯瞰人间。
所有人都是一身缟素,跟随长宁公主沉默地抵达了祭坛边。
作为这场巨变最大的得利者,长宁公主展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痛心与悲戚,流着泪说完悼怀的话,又冷静地安排葬仪,处理地一丝不差,得体到谁也挑不出错处,正是新君该有的气象。
许多人见此心中都有了衡量。
队伍里,几位勋贵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些原本观望的随行官员也下意识地向长宁公主方向更靠拢了些,姿态愈发恭敬。
大雪弥漫,浓厚的悲丧之下暗流翻涌,渐渐显露出一种皇权权力交替时的躁动与微妙。
而程曜灵站在长宁公主身后左首的位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看长宁公主,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望着落在不远处落在废墟上的雪花。
诸礼毕时,她转头便走,步履如飞,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后。
齐婴本想追上她说些什么,却被程鸢扯住按在了原地:“让她静静。”
见到程鸢悲切哀郁的容色,齐婴不禁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摆手作罢。
长宁公主将一切尽收眼底,微微侧头,瞥了眼程曜灵离去的方向,眉梢轻动,却很快敛了目光,面色如常地与一旁攀附试探之人周旋起来。
“奴婢见过程大将军。”
行至偏僻处,不知从哪里兀然跳出一个给程曜灵行礼的宫人,不等程曜灵反应,她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语速极快道:
“大将军,博阳侯夫人有请。”
程曜灵想起博阳侯夫人是谁,脚下一顿,微微颔首,随她行至偏苑去见杨之景。
偏苑凄清,空无一人,杨之景独立廊下,穿着和程曜灵如出一辙的丧服,身形单薄,神色苍白而麻木,双目幽深晦暗。
她见程曜灵来,并未多余寒暄,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她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声音平直,没有丝毫起伏。
程曜灵伸手接过,将锦囊攥在手里,五指收紧,其实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却还是缓缓打开。
目光触及那块被用软金重新镶嵌完好的双鲤佩,她眼前发黑,双目刺痛,只差流下血来。
程曜灵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她抬起眼看向杨之景,目光中是完全的困惑与茫然,说出了得知杨皇后死讯以来第一句话:
“为什么?”
为什么给她玉佩?为什么突然死去?为什么和宗室同归于尽?为什么就这样信手把天下让给旁人?
但能回答她的那个人,已然湮灭于天地之间。
如今眼前的杨之景只冷眼看着她道:“你们当年不是形影不离的知己好友吗?我还以为你知道。”
知己好友……那似乎是太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是真的以为能做一世知己,谁料到最后却是一世不知。
她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杨之华,明明不久前她们还是明争暗斗誓不两立的生死大敌,却一夕之间就天人永隔,就像当年一切都好好的,却有了出师典仪上晴天霹雳般的断琴明志。
“我不知道。”程曜灵说。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冬日凛冽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头将要溢出的哽咽,勉力恢复神智,猜测道:
“她是因为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有昨夜之火吗?”
“我也不知道。”杨之景的回应依旧冷淡。
程曜灵定定望住她清冷疏离的面庞,倏然开口:
“你跟你姐姐真像,从来都不哭的。”
“是吗?”杨之景唇角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我倒是想哭,可是我丈夫为宗族背弃我姐姐,我姐姐又当众杀了我丈夫,还不到一天,她自己也丧身火海,你告诉我,我要为谁哭?”
程曜灵想起杨之景幼时拽着杨之华衣摆,死活离不开姐姐的样子,又想起当初沧州之战后,她和谢绥入京,正逢博阳侯大婚,举头就是满城纸鸢的盛景,唯余沉默。
二人间寂静许久,杨之景才再次启唇,道出了一句程曜灵始料未及的话:
“她哭过的。”
程曜灵霍然抬眼。
“几年前得知你死讯,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多天,我去看的时候,屋里不点灯,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摸黑走过去,碰到她的脸,湿漉漉的,是眼泪,我不敢过问的眼泪。”
杨之景的目光飘向远处,带着些许回忆的恍惚:
“刚到京城的那些年里,她总和你在一起,我常觉得你比我更像她的亲妹妹。”
程曜灵心头大恸,强压下翻涌的心绪:
“没有,她一直很在乎你,她这个人看着铁石心肠,有时候……或许比我还感情用事。”
“也只有你会这么想。”杨之景收回目光,脸上无悲无喜,一片空寂。
程曜灵死死攥住手中双鲤佩,玉佩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喉咙紧得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