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可是再好,也走到今天这一步,只剩下势不两立,只剩下不死不休。
  程曜灵生生咽下堵在喉中的那根茶梗,冷笑道:“杨之华,你现在跟我说这些?”
  “那我也有话要问你。”
  “小时候你接近我,到底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还是想借我对抗秋儿?”
  “那年出师典仪,你叛离学宫,我去问你,你反说是我先背叛,我到底背叛你什么了?背叛了你梦寐以求的权势吗?”
  “后来你大婚那日,骂我的‘塞北蛮夷’四个字,你又在心里藏了多久?”
  “还有我失忆时你说要把人装进坛子里的事,我问你,装进坛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皇后静静听着,面色平和,仿佛不动如山,但攥着茶盏的手背却不自觉爆起青筋,用力到筋骨毕现,指节惨白。
  她默了许久,才摩挲着茶盏,突兀地低笑一声:“这些话在你心里积压太久,时至今日,问与不问,其实无甚区别,你早该猜到些什么了。
  那么,既然这桩桩件件你早有推断,当初我被困宫闱,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
  “别无选择罢了。”
  “是吗?”杨皇后放下茶盏,抬起她那双如深井般湮没万物的眼睛,不放过程曜灵面上每一分细微的波动。
  程曜灵目光锐利,寸步不让地直直与她对视:“那你以为呢?”
  “杨之华,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会顺水推舟逢场作戏。”
  今天之前,方才那些话她从没有问过杨之华一个字。
  她所有的私心,都结束在了回到京畿和杨之华再次决裂那天。
  她不会说她尽力了,不会说她不敢深究过,不会说她装聋作哑过,也不会说能退让的她都退让过,能妥协的她都妥协过。
  她不是没有过自欺欺人,她曾经也很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试图回到从前,假装什么都没变,假装她们还是从前那样。
  但毕竟不是了。
  当年跟京中贵女们格格不入的两个怪小孩,寒天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一对小姑娘,扶持着度过风霜雪雨的塞北蛮夷和岭南村妇,从遭人排挤走到各有拥趸,从少不经事走到左右天下,也从亲密无x间走到尔虞我诈。
  她再不能相信杨之华的任何一句话。
  杨皇后移开目光,望向案上轻曳的灯火:“既然都是逢场作戏,那何不趁此良机,要我性命?”
  程曜灵声音冷漠:“该了结你性命的,另有其人。”
  杨皇后悠悠抬眼:“你是说长宁?”
  程曜灵眉梢一跳,神情防备起来。
  “放心,除了我,应该还没人猜到你与长宁同盟。”杨皇后竟然安抚了她一句。
  她又温声劝道:“曜灵,长宁城府太深,你又功高盖世,来日新朝建成,她未必会给你好下场。”
  字字恳切,仿若当年。
  而程曜灵警惕的就是她这副做派,因此只冷冷道:“我不在乎。”
  杨皇后倒也不意外,笑了笑:“她城府深你不在乎,照样为她打天下,怎么我城府深就一直被你诟病?还要跟我反目,好不公平。”
  “你回去废帝废太子,自立为皇,我也能为你打天下,你肯吗?”
  “激将法啊。”杨皇后勾起唇角:“都多大了还用这招。”
  “没了皇帝太子,长宁仍旧姓段,我可就什么都不剩,要成你们的靶子了。”
  “有皇帝太子,你就不会变成靶子了吗?”程曜灵反问她:
  “将来太子成人亲政,把此前国政的所有弊端错处往你身上一推,到时你是误国祸水只能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他是贤君明主运筹帷幄再起中兴,总之坏的怨你好的归他,这就是你要的吗?”
  杨皇后眉梢轻抬:“我猜这些话是出自齐守心之口,看来你们议事之时,还真是没少钻研我。”
  “事实如此,是谁说的又有什么要紧?”
  杨皇后不置可否:“齐守心说这话的时候,长宁恐怕没有附和吧?”
  程曜灵眉头深锁,隐有所觉。
  杨皇后平静地注视着程曜灵,继续说了下去:“你看,这就是要紧的地方,你却总是马虎。”
  “齐守心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让太子活到亲政呢?”
  程曜灵顿时毛骨悚然,头皮都要炸开:“杨之华!虎毒尚且不食子!”
  “我见过。”
  程曜灵怔愕地望着她。
  杨皇后又重复了一遍:“我见过。”
  “当年随母亲从岭南入京的路上,我见过一只皮毛黯淡的母虎,一口一口吞吃掉它刚刚出生的、热气腾腾的、血肉淋漓的胎儿。”
  “何况古时不乏杀子弑亲的帝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即便是如今的寻常人家,家里添了女婴,溺死的、剁碎的、抽筋扒皮的、抛于山野的,也比比皆是,甚至积聚成塔,所谓虎毒不食子,不过诳语罢了。”
  她从小就知道,倘若她父亲不是老信平侯,倘若老信平侯不念母亲的救命之恩,那她的命运,将会和家乡那些眼睛还没睁开就填了路的女婴一般无二。
  而杨皇后这一番话出口,程曜灵难免又想到赫连先,再念及还在东厢房等着她的雪姑,目光极度阴沉,面上没有丝毫温度:
  “不必为自己的丧尽天良找托词,你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冷血无情的怪物。”
  “你说我冷血无情?”杨皇后的脸破天荒冷了下来。
  程曜灵闻言更是燥怒,发了狠,语气里竟还有些同归于尽的意味:“再反问一句我现在就一刀捅死你。”
  杨皇后深深凝望着她:“程曜灵,我要是真的冷血无情,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程曜灵猛地站起身来:“我不想再听你说话,滚,滚回去做你的皇后。”
  她挥手指向门口,强硬地送客。
  “你又感情用事。”杨皇后摇了摇头,仍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没有挪动的意思。
  “不用你管。”程曜灵双目紧紧盯着她:“滚。”
  杨皇后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说我冷血无情,跟你比起来,或许我是冷血无情。”
  “但是曜灵,你要明白,世人不会因为感情而任我驱使,能驾驭他们的,只有权势。”
  “如果你想说,权势也有不能做到的事,不能打动的人,我承认有,也的确有,现在我面前就站着一个。”
  “可太少了,曜灵,像你一样的人,太少太少。”
  “再者,这世上也并不需要那么多像你一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世间女子都如你一般,不困于生计,不必依附男子,能够自主生育,那她们还会愿意承担生育之苦吗?还会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去涉这道生死关吗?”
  “我生育过,我不愿意。”
  杨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要知道,如今被你视作贤君明主的长宁,就是趁此时机收服了飞雪盟才扶摇而上的。”
  “所以一旦把生育交由女子自决,不叫女子遭男子奴役,她们也就不会耗尽性命去生育一个个奴隶,而没有奴隶,何来皇帝?”
  “但由男子掌控女子,由男子主宰女子的生育,他们不必承担滥情纵欲的后果,不必十月怀胎,不必经历生育之苦,便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生育的结果,那自然是多多益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穷奴贱婢无穷尽也。”
  “我今夜跟你说长宁城府深,不是要挑拨你们,而是想提醒你,皇帝就是皇帝,享万民之养,悉天下奉于一身,任谁坐上那个位子,都是一个样,都不会把旁人当人看。”
  “因此,不会有皇帝能容得下你,容得下遍地如你这般的人,我都不行,长宁更不会例外。”
  “况且前史早有无数殷鉴,项氏犹全族,韩侯竟灭门,何其惨烈,你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程曜灵久久没有言语。
  杨皇后见她如此,话里浮现出一点兀然的笑音:“你还是这样,做什么都奋不顾身,认定了就死不回头。”
  “可你小时候做事不计后果,那是因为总有人庇护,后果都落不到你头上,这些年摸爬滚打了一圈儿,也算是什么苦都吃过,怎么就一点儿没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室内气氛此时无形间缓和了许多,程曜灵向后退回座椅,不再跟杨皇后剑拔弩张: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正在做的事,有史以来,还没有任何人做得成,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也或许只有我能做。”
  “我能抵达哪里,就抵达哪里,即便不成,即便下场惨烈,即便粉身碎骨,至少我来过、走过、改变过。
  我要后世所有知道我的人,哪怕不认可我,哪怕是敌视我,在定下许多决策之前,都要忌惮我,忌惮着出现下一个我。”
  杨皇后隔着昏昏灯火描摹她无比坚毅的俊秀眉目,依稀望见她少年时青涩懵懂的样子,神情不由自主的柔和起来,眼底藏着深重的憾恨,轻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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