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平溪居士喜欢的那首诗好像不是这么念的吧。”
程曜灵眨眨眼睛。
段檀带着点笑意抬眼看她:“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这是古时陈王的诗。”
“意思差不多就行。”程曜灵不爱咬文嚼字:“咱们在一起一天是一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向来遇到任何事,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解决的人,竟然也有了搁置回避的时候。
意识到这点,段檀心中怦然一跳,四肢百骸兀的涌过一阵暖流,唇齿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有对程曜灵之前表露出的感情做出回应。
他一直知道,自己本不是程曜灵会喜欢的那种人。
程曜灵现在所有的豪言壮语,他很愿意相信,也很想相信,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问:
“她真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她真的永远不会厌烦你吗?她真的不会再一次抛弃你吗?”
他实在不能确定。
次日,巡查兵发现了高峻的尸体,段檀将其厚葬,调了金鳞铁骑主力回身边,程曜灵并未插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金鳞铁骑到来前,尽力约束了红缨军,避免两军冲突。
而金鳞铁骑抵达后,段檀将他们的驻扎地安排在了百里之外,在距离上和红缨军完全隔开,掐灭了两军所有发生摩擦的可能性。
但也因此,他开始了两地奔波,每日回到程曜灵身边已是深夜。
程曜灵第一回睡着睡着突然被人裹进怀里的时候惊了一跳,下意识以为遭遇刺杀,差点掐断身边人喉咙,睁开眼才发现是段檀,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吓得够呛,冷汗湿了半个脊背,苦口婆心地劝段檀别再折腾,就歇在金鳞铁骑处。
段檀却充耳不闻,一边让程曜灵不要靠近金鳞铁骑,一边坚持每天半夜从金鳞铁骑那里返回,简单洗漱之后钻进程曜灵被窝又天不亮就离开。
程曜灵都怀疑是自己的被窝给段檀下了什么咒,否则真不知道他那惊人的精力是从哪儿来的。
十二月中,一帝一后五王两公主齐聚京畿,杨弈及其所立伪帝覆灭指日可待,但之前最先出头攻城的定王铩羽而归,非但没讨到好,反而损失惨重伤了根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各方心中都在计较,没人想为他人做嫁衣。
程曜灵抵达之时,见到的就是僵持不动、作壁上观的诸军。
安营扎寨后,她本想先去与杨皇后会面,但半道遇见许久不见的齐婴,惊喜非常,说了两句就被齐婴亲亲热热地挽着手截走了。
程曜灵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很是温情与宽纵,一路笑着听齐婴讲她在朔州的建树,她是如何教化驯服朔州境内归化的东翎人的,战争突起时是如何组织边城力量抵御外辱的,又是如何得了鄢王青眼、为他所用、借他军伍来到京畿的。
直到进入齐婴的营帐,她见到一个披着银色轻甲的陌生背影。
“你有客人?”程曜灵转头问齐婴。
齐婴强行按着她在帐内坐下:“不是客人,是自己人。”
程曜灵顺着她坐在位置上,敛了面上笑意,满心疑惑地蹙眉问了句:“什么自己人?”
身着银色轻甲的背影转过身,程曜灵目光触及她清隽面容的刹那,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长宁公主见此也并不恼,温声道:“还请公主不要怪罪守心姐姐,是我请她去截你的。”
程曜灵一言不发地定定望着她。
齐婴看着程曜灵的脸色笑了声,转向长宁公主道:“显而易见,曜灵没怪我,她怪的是你。”
长宁公主于是也笑:“倒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了。”
“你知道就好。”程曜灵直截了当:“少些废话吧,寻我何事?”
长宁公主的笑容苦涩起来,目光无奈,看向齐婴。
齐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拍拍程曜灵的肩膀:“语气别这么冲嘛,人家今天请你过来,好言好语好脸相迎的,就是想跟你化敌为友尽释前嫌,没有恶意。”
“我有恶意。”程曜灵挪开齐婴的手,不想废话,站起身撂下一句:“恕我不能相陪。”抬腿就走。
“曜灵,先听听她说什么再走不迟啊,说不准就多了个朋友呢。”齐婴抱住程曜灵胳膊拦她。
“我不缺朋友。”程曜灵坚定地推开齐婴,控制了力道,只是将人推开,并未伤到她分毫。
“当年那封北戎单于给姑母的情信,是姑母亲手交给我的。”
将将走到营帐前时,长宁公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程曜灵停下了脚步。
长宁公主见状继续加码:“姑母给我的,不止是那封情信,还有前朝废太子的身份玉牌。”
程曜灵回头:“那玉牌是你送去给段司年的?”
“是我。”长宁公主承认得极干脆:“当年之事,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你x这是欺负元帅在九泉之下,没法上来戳破你的谎话是吗?”程曜灵眉梢微挑,冷静道。
长宁公主平静回她:“以姑母的能力,我能从她那里拿到的东西,只会是她本就愿意给我的。”
的确如此,程曜灵走到长宁公主面前,微微低头,俯视她的眼睛:“告诉我,当年我没有看到的,是哪些?”
“当年红缨军中,真正的监军不是岑伯勋,是我。”
“自从军后,我与姑母形影不离,因为姑母的性命,就握在我手里。”
见话到此处,齐婴动身往营帐外走,到帐外看守,也将地方留给了她们二人。
长宁公主的目光随齐婴而动,却很快被程曜灵捏着下巴扳回。
程曜灵目光沉沉,盯着她道:“说清楚,什么叫‘握在你手里’?”
长宁公主掌心覆上程曜灵钳制自己的手,直直望向程曜灵眼底:“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毒,叫阎罗引。”
程曜灵何止听过,她还中过,回忆片刻,她想起了当初戚娘告诉她的:“我知道,那是你们大央皇室掌握的奇毒。”
“准确来说,是段家嫡支男子掌握的毒,它出自我的皇祖母——穆元太后。”
“嫡支男子?”程曜灵反问:“此毒既是出自穆元太后,怎么会只被段家嫡支男子掌握?”
长宁公主带着淡淡嘲讽轻轻笑了声:“那是皇祖母继承自南疆本家祖传的至宝,祖训是传男不传女,若非她族中惨遭变故,后辈仅剩她一人,那毒也传不到她手上。”
“她嫁给我皇祖父后,用自己一身本领助段家成就了宏图霸业,也将阎罗引,传给了自己诞下的两个儿子。”
“然后她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父皇,将这毒用在了他的同胞妹妹身上。”
“在沧州的那些年月里,师傅私下里和姑母一起时,没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话。”
“可她不知道,父皇防的就是这句话。”
“当年姑母能出征沧州,除了军情如火无人可挡,最重要的,就是她同意了父皇将阎罗引用在她身上。”
“而我,就是那个掌管着从京中送来的解药,不让姑母毒发身亡的人。”
程曜灵难以置信地松开了钳制长宁公主的手:“你当时还未曾及笄!他竟将这样肮脏的事交给一个孩子来做!”
“你知道的,这就是父皇,我的身份,我的年纪,我与师傅的关系,我和姑母的亲缘,我被囚深宫的母亲,都是他看中我做那件事的原由,那时候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长宁公主轻声叹:
“其实幼时因他一向冷落我们母女,我并不如何孺慕他,但有时候听到他对你、对昌平姐姐的宠遇厚待,心中难免也会有些奢望和幻想。”
“可我出生后,第一回被他召见,就是要我做这样的歹毒之事……”
程曜灵攥紧了拳头,整个人被怒火席卷,气得牙关紧颤:“畜生……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牲……”
长宁公主低眉敛目:“当初姑母上奏要与北戎决战后,京中便再没有解药送来,但我手里也只剩下两剂解药,只够再撑两个月。”
她微微扯了扯唇角:“我那时还很软弱,无人处常抱着姑母哭,倒是姑母一如既往地平和,一个中毒将死之人,竟能分得出精神来安慰我。”
“服完最后那剂解药时,她将那封情信和先太子身份玉牌都交给我,让我拿回去交差,不至于被父皇迁怒。”
“她还说……还说让我不要管她的身后事,以自保为上。”
“所以,就算元帅没有死在决战中,等毒发时也活不过那个月……不,是她知道自己活不过那个月,才有意死在了决战里……难怪、难怪她当时那样舍生忘死奋不顾身……”
长宁公主轻轻抚上程曜灵紧绷的脊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战死沙场,归于山阿,是姑母的夙愿,也是她为自己选的结局,她是没有遗憾的。”
程曜灵深深闭目,胸膛起伏着,缓了好一阵才开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