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据忠节夫人所说,今日她领着阿宁到小花园玩闹,玩了会儿却发觉漏带了阿宁喜爱的拨浪鼓,于是便遣侍女返回去取。
侍女离开后,她遇到了段檀,段檀很是恭敬地叫她母亲,她想着女儿喜欢阿宁,女婿却总是对孩子不冷不热的,便借口回去拿东西,放他们二人独处,培养感情。
她装作离开,其实偷偷藏身在湖畔假山后,看着他们玩耍,若是有何不对,也好及时现身纠正。
谁知段檀一开始不怎么搭理阿宁,很生疏似的,后来却渐渐靠近孩子亲近起来。
她正欣慰之时,却见段檀一把将孩子推进了湖中,还在湖边站了会儿,冷眼看着阿宁挣扎,之后离去。
她本想施救,却怕贸然出现救不了阿宁,还将自己搭进去,所以直到段檀离开,才敢现身,入水救孩子。
她原本也是熟谙水性,可是救阿宁之时,大约是太过焦急,腿上竟抽了筋,差点连自己也搭进去。
“说到底,都是母亲懦弱无能,被他威胁过一次就心有余悸,不敢第一时间出头,若是我能立刻现身,那或许……”
“那或许死的就是你和阿宁两个人了。”程曜灵冷冷接话道。
“阿羲,小良王并非良人,你放手吧,咱们斗不过他。”
程曜灵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目:“谁说斗不过。”
忠节夫人又劝:“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小良王虽然平日不喜阿宁,但他为何要害阿宁呢?这说不通……”
“说得通。”程曜灵道:“段司年不是良王的亲儿子,他是先帝朝废太子的遗x腹子,太宗的皇孙。”
“良王从前为了他,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一个活生生的、长到这么大的儿子出现,良王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良王手下的势力也未必不会起别的心思。”
“所以段司年一直不太喜欢阿宁,而为了保住良王的全力支持除掉阿宁,以他的心性,也绝对干得出这样的事。”
“曜灵,”忠节夫人感受到程曜灵身上散发的森冷气息:“你不要冲动,记得母亲说过的话。”
“如果这样的事也能苟且偷生,那么母亲,我不如今夜就悬梁自尽。”
想想真是可怖,九妘的女儿,竟然已经在这样的世道里苟且了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程曜灵侧头看向忠节夫人,目光幽亮:“母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也一定不会牵连你的。”
“阿羲……”忠节夫人的呼唤轻如叹息。
“母亲,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程曜灵直直盯着忠节夫人道:
“为什么阿宁是女孩儿的时候无人在意,大家都默认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得到,不具备任何威胁,都轻视她。
可一旦成为男孩儿,他就好像突然理所应当的要得到一些什么,就算他不想要,也有人会追着他给,他好像一瞬间就具备了传承的资格,获取身份的资格。”
“还有段司年,如果段司年是一个女孩儿,还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把权势塞进他手里吗?”
“我在边关历经生死,胜仗无数,归来仍是一无所有、声名尽毁,我再有才能,没有人会拥戴我做任何事、成为任何身份,我还是在家宅在婚姻中打转。”
“或许如果大战再起,会有人记得我吧,但若有与我才能相当的男子能够出战,还会有人选我当统帅吗?”
“包括现在,如果不是武阳长公主和师傅留给我天鹰卫,我连对良王父子复仇的底气都没有。”
“可是这一切,段司年生来就有。”
“他们振臂一呼就有的东西,我们却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得到。”
“这太不公平了,母亲,这太不公平了。”
忠节夫人没法回答程曜灵的疑问。
而程曜灵又问她:
“母亲,你恨过我是个女孩儿吗?毕竟如果我是男子,父亲的高唐侯之位就不会被叔叔继承,你也就不会被迫离开侯府。”
忠节夫人摸摸她的头发:“恨过,可后来看着你,倒庆幸是个女儿。”
否则,她或许会变成袁惠卿那样的女人,被儿子敲骨吸髓还甘之如饴。
“那如果当年我是个男孩儿,能够承继父亲的爵位,你还会扔下我吗?”
忠节夫人默了许久,没有骗她,道:“不会。”
“原来是这样。”程曜灵喟叹,停顿片刻道:
“但我还是想做女孩儿,做你的女儿。”
“因为我更想要继承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忠节夫人方才做戏时泪如泉涌,此时却咬紧了牙关,直到逼退眼中泪意,才生硬道:
“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继承。”
程曜灵思索了一会儿,抓起母亲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道:“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你的继承了。”
忠节夫人久久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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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唉,其实封建社会的母亲爱不爱女儿都很痛苦,爱女儿,她保护不了女儿,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爱女儿,那她就是不爱自己,实质上就是在自毁的路上越走越远……
第81章
按规矩,阿宁本是要葬入良王寿陵的从葬区的,但程曜灵不准,她要将阿宁与戚娘葬在一处。
良王自然不同意,可程曜灵直接派天鹰卫连夜捣毁了他的寿陵,短时间内难以复原,他总不能将孩子葬在断壁残垣里,便只能同意。
阿宁头七之日,卯时,天幕灰暗低垂,晨雾中素白灯笼飘飘晃晃,照得这支蜿蜒于山道上的送葬队伍阴晦而苍凉。
山风卷起漫天纸钱,良王领着金鳞铁骑,在最前方开道,他身后则是面容肃冷的程曜灵和段檀。
戚娘葬在京城东郊的保华寺后山,她生前常到保华寺祈福,从前也说笑要领程曜灵入寺,托住持为程曜灵和段檀求一个百年好合。
但如今,保华寺是程曜灵为良王父子选好的葬身之地。
葬礼毕,三百金鳞铁骑驻扎寺外,程曜灵与良王父子同入保华寺,请高僧为阿宁超度后宿于寺中,素斋七日,朝夕焚香,以安亡魂。
保华寺前殿,程曜灵为阿宁上完最后一炷香,也到了该离寺的时候。
身旁的段檀见到她沉闷神色,宽慰道:
“你不必过于介怀,阿宁他本就体弱,与其活着承受苦楚,或许不如这样解脱,来世投一个好人家,康健一生。”
程曜灵瞥段檀一眼,并不言语。
大央的男子,向来是只顾惜自己,视旁人性命如蝼蚁,他们不用经历生育之痛,自然也就不能体悟人命之重。
段檀见程曜灵如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贴在身侧的手掌攥紧又放开,神情顿了顿,又抿唇道:
“听说保华寺的平安符灵验,我们也去侧殿求两份,如何?”
“你自己去吧。”程曜灵压抑着心底的燥郁:“我还有些事要找住持商议。”
“好。”段檀眉目染上显而易见的落寞,唇角却强撑起一个弧度。
他告诉自己,阿宁刚刚过世,程曜灵如此也是人之常情,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再怎么找借口自我安慰,他似乎也无法补全心中那份巨大的恐慌和空洞,一种将被遗弃的、漫无边际的惶惶不安日夜折磨着他,可他无法疏解,也并不明白程曜灵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轻举妄动。
迈出门槛时,程曜灵回头提醒段檀道:“对了,你求完符记得去后山找找你父王,我会在前殿等你们。”
段檀自是答应,他在侧殿求了两道平安符,本来想为良王也求一道,但思及良王向来不信这些,连这次入寺的七日斋戒,大半也都是程曜灵逼来的,便没有再为良王求平安符。
在后山找到良王时,他正在阿宁坟前念往生咒。
段檀也是凑近了才听出来,面上一震,在良王身侧等他念完才出声:
“父王,咱们该走了。”
良王睁开双目,向他微微颔首,转身下山时,神色冷硬沉肃如常,又变回了那个从不信神佛鬼怪的、杀伐果决的铁血王爷。
段檀甚至要怀疑方才那个满面恻隐、念着往生咒的人是他的错觉。
父子二人回到保华寺前殿之时,整个寺庙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段檀察觉不对,立即发了响箭,连良王也掏出身上三发响箭,一一射到空中,是召集全部金鳞铁骑的意思。
他们不能断定寺外的情况,寺内好歹还有不少掩护,便留在了前殿。
段檀在前殿附近四处寻找程曜灵的踪迹,奈何就是见不到一点踪影。
直到附近三百金鳞铁骑飙驰而来,尽数汇聚于前殿空地,寺外设局之人才终于露出真身。
“杨遥臣?”段檀眯起双目:“你还真是阴魂不散,你把曜灵怎么样了?”
段檀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面上却一如往常,一副冷硬强势的模样。
杨弈骑在马上但笑不语,扯动缰绳往一旁退让,他身边的几百长河营死士亦是随他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