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后来众人又祭拜过了埋在附近山中、不封不树的武阳长公主,便启程回京。
  天授十九年一月,慕容瑛带领红缨军残部抵达京师,昌平公主与杨弈也随军同至。
  而因崔南山途中又病,程曜灵与其脱离军伍治病疗养,耽搁了些时日,月末才回到京城。
  这日辰时,二人刚迈入城门,仰头见到漫天纸鸢,浩浩荡荡,五彩缤纷,几乎占据了整个京城上空。
  向路人一问,才知道是博阳侯崔尧娶妻,而纸鸢是他和信平侯次女的定情信物,所以今日才有此奇景。
  “博阳侯好心思啊。”崔南山感慨了句,心道自己大婚那日绝不能落了下风。
  他被程曜灵拉着往内城走,一路思索到时候是要满京撒喜钱,还是奏《蓬蒿曲》,还是开流水席,最后觉得都可以试试,三合一也不错,等后面婚期定了再问问程曜灵。
  崔南山立志要办一场旷世奇婚,程曜灵对此一无所知,和他先找了个客栈歇脚。
  程曜灵不想先回高唐侯府。
  二人用过午饭,程曜灵说有事要办,让崔南山在客栈等着。
  几乎等了半个下午,崔南山才等到了一个来传程曜灵话的车夫,将他拉到了京郊一个高起的山丘附近,然后离开了。
  崔南山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听见程曜灵高声唤他:
  “小无赖!”
  崔南山回头看去,只见程曜灵站在山丘的一块大石上。
  “鸿雁为证,你愿意同我成婚吗——”
  话音刚落,她身后雁群便冲天而起,雁鸣声、振翅声一瞬间不绝于耳。
  崔南山望着程曜灵灿烂的、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重重点了点头。
  他攀上山丘,和程曜灵一起坐在大石上。
  “进城门的时候,我看你一直盯着天上的纸鸢,就去东市买了这些大雁,你觉得如何?咱们这可是大雁,真能飞的活物,是不是比博阳侯那个强多了?”
  “当然。”崔南山道:“大雁南飞,等咱们成了婚,我也带你南下,去江南玩儿,现在就让这些大雁,先帮我们去探探路吧。”
  “方才那情景,其实还叫我想起一首诗来。”
  “什么诗?”程曜灵好奇道。
  “怅年年……算了,这首不好,咱们避它的谶,就不说了。”
  诗文讲的是双雁殉情的故事,崔南山此时何等得意何等骄矜,自然是处处讲究,一丝一毫的不如意都觉刺眼,都见不得。
  程曜灵倒没追问,她在诗文上本来也没兴致。
  二人靠在一起叙了会儿话,临走时,在崔南山的提议下,程曜灵掏出随身的匕首,在大石上刻下了“泊雁丘”三个字。
  他们离开后,有一道人影来到大石前,一寸一寸缓缓摩挲着石上刻字,忽地俯身呕出一滩血来。
  那人扶住大石,抹了口唇角鲜血,定在原处望住地上血渍,整个人化作石像般久久不动。
  回京第二日,程曜灵和崔南山看了几家宅院,暂且定下了一处不错的,还置办了一座崔南山之前一直想要、却无处摆放的编钟。
  黄昏时她没有告诉崔南山,自己回到高唐侯府,当着母亲、叔婶还有众位族老的面,说要与靖国公府退婚,要和崔南山成婚。
  现临阳程氏族长,高唐侯程谦坐在主位,皱眉问:“崔南山是哪家公子?博阳侯的族兄弟?从没听过平虞崔氏还有这位后起之秀。”
  “崔南山不是哪家公子。”程曜灵扬起下巴:“他是出身江南的乐人,是我喜欢的人。”
  顿时满堂皆惊。
  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胡子族老将拐杖往地上狠狠一砸,指着程曜灵的手不住颤抖,痛心疾首: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袁夫人尖声讽笑道:
  “诶呀,曜灵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胡闹,好好的女儿家不知检点,竟跟乐人那样的贱籍厮混,之前又有过……还、还x出入那样的地方!
  唉,我说出来都觉得臊得慌,这以后哪还有正经人家敢要她!”
  “靖国公府要是知道这事,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话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地指责着程曜灵,忠节夫人也看着女儿抿紧了唇,神色肃沉。
  程曜灵站在堂中,懒得跟这些陈词滥调纠缠,只当听不见,挪脚转身:“我要说的话说完了,我走了。”
  “曜灵!”高唐侯拍得手下红木桌几一震:“你真要这样自甘下贱?!”
  程曜灵身形一顿,没忍住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转身回头,目光锐利,直视高唐侯:
  “你是什么下贱东西,一个全靠死了的兄长庇护、拿死人当筏子谄媚皇上、举全族之力扶持却至今一事无成的废物,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竟敢如此冒犯长辈,满座哗然,有族老的拐杖都朝程曜灵扔来了。
  程曜灵接住那根拐杖,在手里掂了掂,单手转了几圈,觉得可以做武器,便留在手里了。
  “曜灵!”忠节夫人喊她,是制止的意思。
  程曜灵充耳不闻,今天这个气她一定要撒,谁也别想拦着:
  “还有婶婶!你倒是有人要,可是你检点一辈子,守个废物男人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记住你的名号,知道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你百年之后连个单独的牌位都没有!死了都要讨丈夫的剩饭吃!”
  “疯了!真是疯了!”
  在场人人都骂程曜灵,却没人敢近她的身,都被她方才耍弄拐杖的样子给镇吓住了。
  所以程曜灵单手拄着拐杖,仍站在那里,整个人杀气腾腾:
  “我告诉你们,我不是物件,不需要任何人要。
  我跟自己喜欢的人成婚是天经地义,无论他是乐人还是乞丐,都不需要你们评判什么,我的人生还轮不到你们做主,你们也动摇不了我的任何决定。
  对我来说,去做国公夫人,为人附庸,仰人鼻息,将来借此给你们行便利,让你们两家沆瀣一气,蝇营狗苟!那才叫自甘下贱!”
  “接下来,我会自己去靖国公府退婚,不用你们操心。”
  “孽障!程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障!你怎么对得起程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如果对得起他们要赔上我一生的话,那对不起就对不起吧,你要是那么想对得起他们,就想办法自己去跟靖国公当契兄弟!别来卖我!”
  “你!你……”族老年纪大,被程曜灵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高唐侯连忙起身扶住族老,贴身照料的贴身照料,叫大夫的叫大夫,场面大乱。
  而程曜灵哐当一声撂下拐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唐侯府。
  这些话她在心里攒了许久,一朝发泄,既痛又快,痛在那样场面,母亲却一句话也不肯回护她,快在经此一遭,她算是彻底自由,程家再也不会成为她的牵绊。
  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崔南山,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喜欢过崔南山。
  乐人又如何,陪她经过生死的乐人就是让她觉得安心,让她觉得纯粹,让她觉得信赖。
  何况与乐人成婚,她还是她,旁人提起她,仍是程曜灵,仍是昭平郡主,仍是红缨军少帅。
  仅凭这一点,崔南山就强过那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靖国公公子千倍万倍。
  她程曜灵绝不要做国公夫人,绝不要陷进京城虚伪复杂的权力网,绝不要戴上面具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绝不要被一个男人决定地位,捆绑一生,绝不要向这个荒诞的世道投诚。
  绝不!
  她心内怀着一种巨大的澎湃和坚定赶赴靖国公府,进入正厅,见到靖国公,极清晰明了地提出了退婚之事。
  靖国公神色古怪,不是生气,也不是震惊,是一种五味杂陈的古怪,还透着一点尴尬: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老夫素来听闻昭平郡主行事特异,不能以常理论之,今日郡主独自上门,老夫也算见识了。
  不过这退婚之事……还是让那不肖子亲自来跟你商议吧,老夫先失陪了。”
  靖国公话说完就起身走了,好像椅子烫屁股似的。
  程曜灵面上浮现疑惑之色,看了看四周,不太懂靖国公这是什么意思。
  靖国公一向德高望重,正厅又仆役守卫齐全,他大概不是想放任儿子做些歹毒之事。
  但按理来说,退婚这事,只要靖国公同意就好了,就算他格外尊重儿子想法,那叫来儿子就可以了,为何要自己退避呢。
  程曜灵在侧边座椅上坐下,端起茶杯百思不得其解。
  她两口喝完茶水,再抬眼时,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程曜灵连茶杯都忘了放在一旁,瞪大双目惊道:“小无赖!你怎么会在这里?!”
  崔南山本就爱锦衣华袍,如今更甚,满身繁复的朱缨宝饰,金线花纹一层叠一层,寻常男子要是披挂上这一套,十有八九是人配不上衣裳,必要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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