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程曜灵近来都对段檀没什么好脸色,虽然忠节夫人三令五申不让她跟良王父子起冲突,但段檀实在是过于阴魂不散,还听不懂人话,程曜灵被纠缠得不胜其烦,实在没法好声好气。
  从段檀身边走过去,果不其然又被他跟住了。
  程曜灵也不意外,到绍陵外的土坡上坐下,看着黯然欲落的斜阳,默默无言。
  段檀坐到她身边,望着日落处轻声开口道:“那边是邙山,林安就葬在那里。”
  想起从前,程曜灵神色不禁有些恍惚:“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还是根本没认出,不过当个幌子,以图与杨遥臣合谋扳倒岑大将军?”
  段檀说出了一句让程曜灵意想不到的话:“我从前见过你。”
  程曜灵转头打量段檀:“可是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她以为段檀是想圆谎,嗤笑一声:
  “你不会想说,你以前在大街上对我遥遥一望,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种吧?”
  “不行吗?”
  “收起你这套没用的。”程曜灵毫不留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世间大多数男子见到我的第一眼,心生的应该是忌惮,而不是情思。”
  段檀摸了摸自己还未愈合的左胸伤处,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程曜灵压根儿没看他,继续道:“段世子,你不要因为知道我的过去,就自以为很了解我。”
  “我重回京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我不喜妾妇之道,你知道这话多可笑吗?”
  “我就是妾妇,我的道就是妾妇之道,是你们这里的人糟蹋了妾妇这两个字,却说是妾妇不好,还要把强硬的、正直的、能上阵杀敌的女人都剔除出妾妇的队伍。”
  “说到这个,或许我还该谢谢你,至少你没说我是‘女中丈夫’”
  段檀默了一瞬:“对不起。”
  “真稀罕。”程曜灵带着点讥诮笑了一声,转头回望绍陵,良久后道:
  “先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就算在他坟前我也这么说,他外宽内忌、阴狠刻毒,辜负过许多人,也亏欠许多人。
  但他是真心拿我当女儿,我为武阳长公主与他反目时,抬棺堵宫门,闹得惊天动地,可他到底没把我怎么样。”
  “之后没多久我又死了,死得太快也太早,他固执地为我找活人冥婚,虽然荒诞,可想来也还是挂念我的。”
  “当年你接下这桩晦气事,他多少会对你另眼相待,所以旁的宗室子弟都被死死拘在京里,而你却可以刚接过世子之位没多久,就去沙场染指兵权。”
  “但现在他已经离世,这桩晦气的婚事不能再带给你更多利益了。”
  “你我二人阴差阳错被先帝捆在一起,今天当着他的陵墓分开,也算有始有终。”
  “段司年,真的别再纠缠了,等回了王府,我就把和离书递给你。”
  程曜灵难得心平气和地跟段檀深谈这些。
  于是段檀也心平气和:“我不会和离。”
  “你这是逼我杀夫?”程曜灵瞥他一眼。
  段檀竟然点头:“我可以做你亡夫,但不会跟你和离。”
  程曜灵扶住额角,看着段檀干脆直白道:“别装深情了行吗?看着恶心。”
  段檀虽然这两天对这样的冷言冷语也听得不少,但还是不能习惯,脸色一下子白了,垂下眼睫避开程曜灵目光,执拗道:
  “我没有装,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又怎么样呢?”程曜灵目光冰冷:“我此前对你也是真心。”
  “但你得知道,如果我不曾死过一回,根本不会成为你的妻子,如果我没有失忆,我也绝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真心这种东西,我自己有,而且有很多,不稀罕你的。”
  “和离之事,你好好想想吧,别跟着我了。”程曜灵起身离开。
  程曜灵回到住处,收拾了些轻便实用的东西,赶往邙山。
  她先是去林安坟前摆上供品,烧了些纸钱,跟孩子说了会儿话,而后去了武阳长公主那里。
  武阳长公主当年在沧州殉国,尸骨归于山阿,邙山这里只有一座衣冠冢。
  这么多年过去,因着先帝刻意打压,程曜灵本来以为武阳长公主的坟地会荒草丛生,还想赶在天黑前好好打理一番,为此都没跟林安说太久。
  不料到坟前一看,竟十分整洁,不但没有杂草,墓碑前还供着粗瓷碗,碗中几枚时令山果被垒成了塔形,果子饱满鲜亮,应是近几天才摆上的。
  原来还有人记得武阳长公主。
  程曜灵看着红彤彤的供果,缓缓绽开一个笑容,眼里有些微泪光闪过。
  她祭拜过武阳长公主之后,见供果上沾了纸钱灰烬,拿起来,用衣袖擦了擦。
  “哪里来的贼!敢偷吃供果!”
  这声音极尖利洪亮,把程曜灵吓了一大跳,供果都差点脱手扔在地上。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分神气的小女孩,穿着干净的三色绣花彩衫,正对她怒目而视。
  程曜灵放好供果,走过去蹲下跟她说话:
  “我没有偷吃供果,我是来祭拜武阳长公主的,刚才那些果子脏了,所以我拿起来擦一擦。”
  “你胡说!”小女孩高声反驳她:“我和母亲在这里这么久!会来祭拜的人就那么多,每个我都认识,从没见过你!”
  “你母亲……”程曜灵想了想:“能带我去见见你母亲吗?你不认识我,或许她认识我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将她带回家了。
  进小女孩家门之前,程曜灵其实十分忐忑,激动又情怯,不知会不会遇到当年的红缨军旧部。
  而事实上,小女孩家里的确有红缨军旧部,但有些太旧了,是小女孩的祖母,与小女孩母亲三代同堂居于此。
  老祖母看着还算健朗,记性也不错,可惜并不认识程曜灵,也没参与过沧州之战,她脑海中的红缨军,还停在当年北地四姝各司其职的时候。
  饶是如此,程曜灵也已经很是惊喜了,与那老祖母聊了许久,忘情到夜已过半都毫无知觉。
  还是小女孩困得不行,让她们小声点,二人才停了话头。
  程曜灵被小女孩的母亲引至偏房歇下,心潮澎湃,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又反刍起了当年。
  武阳长公主当年,其实是因她才解了圈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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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下章写沧州线,就剩这一处回忆杀了,应该不会像之前那么长
  第70章
  天授十七年二月,北戎人犯边,举全境之力,起兵三十万攻打沧州,来势汹汹,时任沧州牧无力抵挡,死战殉国,边郡十城九陷。
  而此时,前沧州牧、被誉为天将军的邓显,因x天授帝猜疑制衡之心,早被调任朔州,接过霍燃朔州牧之位已近两年。
  三月,急报抵达京师,北戎人势如破竹,已攻至沧州首府昆吾,军情如火,但朝中竟无一人可挑起大梁,接过帅印领兵反攻。
  天将军邓显用兵如神,也有对北戎人的辉煌战绩,但若此时将他从朔州调走,难保东翎人不会趁火打劫,就势拿下朔州。
  前将军岑丰告病避战,可就算他不告病,天授帝也没法用他,北戎人可是三十万,大半还是骑兵,岑丰是强将,但并无挂帅的威望与才能,面对这样的大战,十有八九是折戟沉沙。
  襄侯慕容霸已经年迈,又自己请旨要去燕州守边,天授帝知道他是私心重,一意向着故土,但情有可原,加之燕州与沧州为邻,也紧挨着北戎人,正所谓唇亡齿寒,若被波及,局势会更难以收拾,于是并未阻拦,迅速准了。
  僵持拖延到四月,昆吾战况异常惨烈,血沃焦土,岌岌可危,更成了烫手山芋,天授帝焦头烂额,日夜难眠,众臣喧沸,割地议和之论甚嚣尘上。
  死战派梗着脖子不肯服软,这个新秀那个老将推推挤挤,争得面红耳赤,却都底气不足,不敢放言接过担子。
  而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人,正值盛年,追亡逐北,威震内外,从无败绩,对北戎人更是无比熟悉,尤擅大规模作战。
  可满朝公卿,无一人敢在朝上提及她的名号。
  倒是民间有了追忆她的论调,可惜还未成风气便被官府扼杀。
  但人心如何杀得尽,她的名号,她从前的功绩,在朝无声无息,在野却是如飓风般席卷,人们给她取下无数代称,默契地憧憬她,向往她,思慕她。
  直到月末,人心归向,野火燎原,势不可挡。
  昭平郡主程羲持凤凰令,闯金銮殿,跪呈万民书,慷慨陈词,直谏皇帝,请武阳长公主挂帅出征。
  天授帝静默,群臣危惧,汗透重衣,莫敢作声。
  但也有不怕死的,毅然出列,跪在了昭平郡主身后,一同请命。
  满殿死寂中,天授帝拂袖而去,朝会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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