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他身子自幼不好,也算不得什么过错。”
密探慌忙谢恩,恨不能将整张面容埋进地上,由冯金领到了殿门前,匆匆离开。
方才密探所禀显然触动了陛下的心事,因而冯金并未一同离开,反而是回到了天子身边。
“陛下,王爷吉人天相,您……也莫要过于担心了。”
顾元珩没有接话,目光落在殿外灼热的日头下,有些恍惚。
忧心?许是有些的吧。
昔年父皇七子,皇城陷落之时,大哥与五弟六弟命丧蛮夷刀下,三弟元琅侥幸活命却神志残损如孩童;四弟元琪忍辱负重,亦落得一身伤病,如今身在朔阳无心政事……
算来算去,而今能站在自己身旁,亦能站在自己对面的,竟只剩下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更何况,太后是抚育他多年,待他恩重如山的养母,顾元珩心知自己对顾元琛的血肉亲情。
可是那又如何,皇家最不重要的就是亲情。
他此次灭国北蛮建立功勋,声势便臻顶峰,那些血羽军将士更是只知王爷,不知天子,叫他这天子如何不防?
冯金小心翼翼为顾元珩拨动冰盘前的风扇,又叫来小侍臣让人去粘走檐下聒噪的鸣蝉,只想为他扫除些烦扰,便叫人把早已备好的冷食呈了进来。
“陛下,这玫瑰冷元子恰适消暑,奴才方才让人备下的,一时事多,险些耽误了,您已劳累了许久,不妨用些,歇息片刻。”
顾元珩本已打开一本呈折,闻言接过,用瓷勺在碗中拨弄了几下,静看糯白的圆子在醉红的汤汁间沉浮,不禁又想起儿时之事。
“父皇早年虽昏聩,可晚年时也是十分体恤我们,”他忽然开口,回忆起往昔之事,唇角含着笑意,“记得幼时酷暑难耐,他怜惜我们读书辛苦,总会赐下这冷元子,琛儿和璟儿那时年纪小,喜欢这甜凉的东西,每每吃完自己那份,嘴上不说,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几个兄长……”
而后,便尽是皇城陷落那日沉痛的记忆了。
“可惜,时移世易。”
他顿了顿,眼底暖光不见,唯余沉思。
冯金笑着劝慰道:“奴才这时还不曾侍奉陛下呢,今日才知道,那不如过几日宴饮,奴才命人也为王爷备上一道。”
“不必了,他早就不喜欢这东西了,身子不好,更不能吃生冷之物。”
顾元珩心底冷笑,只怕如今野心勃勃的顾元琛,再不会满足于这孩童口腹之欲了。
他想要的,怕是皇位。
“陛下对王爷关怀备至,王爷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顾元珩却冷哼道:“会吗?朕的这点关怀,送到他面前,他只怕要多思量几分,朕是否别有用心了。
越是试图用往昔温情说服自己,心底便愈发猜忌不安。
“他既然病着,宴饮又本当是为他庆功之时,朕若是再安排了些旁余的事让他扫兴,是否有些不配这‘兄长’之名了?”
顾元珩挥了挥手,让冯金退下,兴泰殿御内重归寂静,他从暗格中取出一道还未曾加盖玉玺的圣旨。
这是他早已拟好却迟迟未发的,册封敬王顾元琛就藩东昌的诏书。
此次顾元琛灭国,实乃家国之幸,于情于理,都该厚赏,顾元珩本有意让他就此交出兵权,远离京城是非,前往他心心念念的东昌就藩,好好做他的敬王爷安享富贵。
可是……东昌。
那可是复国前大周的南都,是他顾元琛一手经营的根基之地,民心依附,旧部遍布。
不可,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如此草率。
顾元珩提起朱笔,饱含浓墨的笔锋粗重勾勒而过,原本圣旨上的字迹在赤红的晕染之下模糊不清,再无人知道这圣旨写了什么。
他用力加重了些,笔毫到了“顾元琛”三字时却干了,却留下几道血一般的鲜红划痕。
第56章 垂危
大雨滂沱,竟在燥热的夏日里育生出一丝寒凉之气。
顾元珩立在殿门前望着雨幕,身边跟着冯金。
昨夜才得知顾元琛到达行宫的消息,不待他思量,便传来敬王病势甚重的急报。
他当即派了身边所有的随行御医前往医治,晨时才得回禀,才知昨夜的情势的确是危急万分,自然,原定为敬王爷设下的庆功宴自此推迟。
行宫远不及京城宫闱,敬王所住之处并不遥远,何况身为兄长,身为天子,理当前往探望大周征剿北蛮的功臣。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躁雨拦住了脚步。
等了许久,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顾元珩才欲踏入连廊,迎面吹来夹着雨丝的凉风,忽然觉得喉间不适,低咳了数声。
侍女端来茶盏,他却并未饮茶,反而解了斗篷回到内殿,命人再上热茶来。
这是姜眉劝过的,要他爱惜身体,莫要贪凉。
几日未见,再想起她不常瞧见的笑颜,不免心中升起一阵暖意。
“既已等了许久,便等雨停了吧,这几日朕一直悉心养着身自,莫再落了风寒。”
“是,陛下,您方才午膳用的不多,可要再吃些点心。”
冯金命侍女端上来一盘梅干酥饼,恭敬道:“陛下,今晨便让人快马为姜t姑娘和小怜姑娘送去了,奴才瞧着这东西不算甜腻,您也应当喜欢。”
“好,你有心了。”
虽不能相见,能与她同品尝一道小食,也算是寥解思念。
“她们两人可好?小眉的身体如何了,御医怎么说?”
提起了姜眉,顾元珩眼眸间显然多了几分明快,话也多了起来。
冯金道:“陛下放心,小怜姑娘最近练的书法您昨日已经看过了,自然是很好的,有了王爷自北边带回来的草药,御医已配出数方,正为姜姑娘徐徐调养,特别是她的嗓子,奴才前日走时听她道别,已经能听懂‘慢走’二字了。”
顾元珩不由得灿然一笑,却道:“你倒是会说,倒不如说是你耳朵好了——”
他顿住,接过茶盏沉思片刻。
“先去看看敬王吧,他的事定了,其余诸事方能安稳。”
只是这雨似无休止之意,因而直至天幕已黑,时隔数月,顾元珩才得以再见顾元琛。
春庆殿内蕴着干苦的药气,顾元珩认得何永春,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比先帝的年纪还要大,却一直陪在他这个弟弟身边。
他老了,已然是外表能看出苍苍之貌的年纪,却也可怜,这么多年了,顾元琛身边都没再能有一个何永春陪着。
御医都是在自己身边侍奉许久的,他们的诊治,自然不会有误,顾元琛没有装病。
“王爷今日可有醒来?”
顾元珩素来体恤下人,便让何永春不必奉茶,特赐他坐到一旁回话。
“陛下,王爷王爷未曾醒转,但这情形已比昨日稍好了些。”
“怎么瘦成了这样?”
他倾身为顾元琛掖紧被子,不慎触到他瘦削的肩膀,更瞧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不禁眉峰紧蹙。
何永春无奈摇了摇头,答道:“王爷胸口中箭,偏不巧刺透了胸甲,战事紧迫,因而一直养的不好。”
顾元珩知道他没说谎话,转头看向沉沉睡着的顾元琛。
他眼上敷着草药,蒙着一条黑绸隔阻光线。
“先前随侍琛儿身边医治的是何人?叫他来见朕!”
何永春忙跪下,答道:“陛下,王爷昨日昏睡前叮嘱过奴才,让奴才千万恳求陛下,不要治罪于随行的医师!”
顾元珩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陛下,那医师名叫鸠穆平,是从前为王爷医治寒疾的人。”
思虑片刻,顾元珩忽想到了什么,让何永春平身。
“朕不治罪于鸠穆平,可是如今敬王病重,终究是他医术不精,才延误了医治,今后朕会安排两位御医专职照料敬王,他若是能协助医治,敬王得以痊愈,尚能将功抵罪,若再有差池,朕也不会心慈放过。”
何永春替顾元琛谢过圣恩,又答了顾元珩几个问题,陪天子行至殿外。
“好生照料你们王爷——何永春,朕记得你如今七十又六了吧。”
顾元珩停住脚步,语气稍缓和了一些,看向一头白发的何永春问道。
“启禀陛下,奴才如今七十三了。”
“哦,是朕记错了——你年事已高,却还能陪伴琛儿左右,朕心甚慰,待回京之后,朕会对你重赏。”
何永春埋首答道:“奴才谢陛下隆恩,分内之事不敢邀功,只求尽心侍奉王爷左右。”
“嗯,你们才至定州,如今身边可缺人侍奉?”
何永春担忧顾元珩借此安排宫人,忙回明此事,称已经有王府中的侍从侍妾自京中前来行宫,想必不日就会到达。
顾元珩放心了一些,带人离开了,何永春跪在地上一时竟有些起不来身。
他缓缓提起衣袍,把膝盖从青砖上拔了起来,回到了沉睡不醒的顾元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