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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知道她重伤未愈,不能经受马匹颠簸,特预备了马车前来接送她,这个名为楚澄之人的细心,姜眉的确感受到了。
  她只是想起和顾元琛乘坐马车前往燕州时发生的种种,想起马车失落暴雪之中两人生死相依的情景。
  曾经她留恋过的美好光景,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这样可笑的事,又有什么脸面说与旁人听。
  姜眉抿紧唇,捂着仍隐隐作痛小腹,倔强起身,拄扶着大娘为她准备的粗木棍,硬是凭自己的气力走出了屋,不要t旁人半点搀扶。
  顾元珩知晓她的气性,也并未阻拦,只是默默跟在身后,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心中满是怜惜。
  两位老人家正在院内等候着,虽相处时间不久,过些时日小怜还会回来,可是分别之时,仍不免伤感。
  大娘更是叮嘱小怜一定要听话懂事,让姜眉放心养好伤。
  姜眉身上的小包袱,是从前还在窨楼时为方便行事在各地寄存下的,数目寥寥,仅有的几锭银子,她只留其一,余尽数塞给老人。
  为免伤感落泪,她不多驻足,颔首后便无情离开。
  她在顾元珩的帮助下上了马车,却不见他上来。
  “同乘一车,多有不便。我本是骑马前来,如今也就骑马跟在姑娘身边,若有什么事,直言便好。”
  隔着车帘的流苏与薄纱,楚澄的脸有些朦胧,姜眉看着,竟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起顾元琛的模样。
  这些时日,恨意与回忆交织,她忘不了他,每每阖目,姜眉便能想起与他的爱恨纠缠。
  可是记忆中顾元琛的脸却愈发模糊了,剩下的大多是感触,痛苦的,懊悔的,甚至不甘的。
  她有些烦扰地拨开纱帘,却只看到这个名叫楚澄的人。
  他比姜眉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谦和温润,也比任何一个人更捉摸不透。
  姜眉有猜测过他的身份,必然是非富即贵,可是又想不通他做这一切的目的。
  “怎么了,姑娘?”
  姜眉盯着“楚澄”的侧颜看,看得失神,被这忽然发问惊到,又因车马恰行过一处颠簸,搭在她手腕上被撩起的薄纱帘便摔落了下去,隔在两人中间,像是隔着一道袅袅的青烟。
  顾元珩瞧着她面上朦胧的薄红,得不到应答,不禁轻笑了一声,一夹马腹,上前叫停了车夫。
  “既然已经到清溪边了,那就歇一歇吧,车上还有病人,等等再继续行路。”
  他示意冯金将水囊点心送入车内,自己则策马稍远,远眺这将夜时林间的清酝之景。
  夏日日昼长,可是将至黄昏之时,天色亦蒙昧,溪边浣衣的姑娘动作更快了一些,唱歌的曲调亦更欢快。
  “六月来,碧荷红莲倚云种,蔷薇架上栽……”
  姑娘们唱的轻跃灵动,顾元珩心中不免欣然,隐约听到细柔的伴哼声,回身瞧见是姜眉和小怜从车中探出头,趴枕在窗边。
  小怜轻哼着相似的曲调,姜眉的唇瓣微张着,似乎是在跟着那些女子念唱。
  只可惜她不能发说话,发出声音,不然她的歌声也一定如她一般美丽。
  他回到马车边上,鼓励小怜大声唱出来,稚嫩的童声响彻林间,姜眉难得在顾元珩面前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
  “姑娘,你应当不是天生不能说话吧?”
  姜眉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认识一位郎中,医术还算精湛,或许可以帮你医治嗓子。”
  姜眉猛然想起顾元琛也说过相似的话,曾经他也提出要让自己有朝一日重新开口说话,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修复好她身上的疤痕,医治她的嗓子,还说回京之后要让人教她礼仪,教她如何梳妆艳丽……
  不过是把她这件礼物装点精致一些,好拿得出手罢了。
  “……姜姑娘?”
  顾元珩见她愣了许久,柔声提醒,又道:“只是让人来看看是否能用汤药医治,你不必多想,即便是一时不能开口与人交流,也并无大碍。”
  她却还是摇头。
  顾元珩蹙眉道:“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眉做了一个饮药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是你喝药伤了嗓子?”他眸中闪过一丝痛惜之色,叹道,“怎么会如此……唉,想你从前生活,必然是诸多不易。”
  姜眉张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谢什么,他的好意缘何而来,尚不明朗,大抵是谢谢他没有追问下去吧。
  天色将暗,山林间的风也凉了一些,卷走了整日积攒的暑气。
  顾元珩和姜眉正沉默着,小怜忽然打了个喷嚏,却十分懂事地问顾元珩冷不冷,要不要进马车来坐。
  “爹爹的手也很冷,不要再染病了。”
  小怜小声地说道,显然她还没有适应自己这个“义女”的新身份,只是知道手凉的人身体都不大好,要多注意安养。
  顾元珩的眸目霎时间明媚了几分,喜道:“你唤我什么?”
  “不能叫爹爹吗?”小怜怯怯道,“外婆让小怜嘴甜一些。”
  他伸出手抚摸小怜的额头,笑道:“自然可以,随你心意。”
  自素心死后,他便意志沉沦,多年缠绵病榻,宫中嫔妃零星,多为女官,故而并无子嗣。
  小怜这一声爹爹,也算是填补了他心中空缺的一处,怎能不让他欣喜。
  姜眉对这样的温情并无多少感触,只是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微凉的晚风,又瞧了一眼楚澄,示意他上车,便转过身去。
  顾元珩上了车,抱着小怜坐在了姜眉的对面。
  “爹爹,小怜到了你家中,还是想和姐姐住一起。”
  顾元珩将她向上捞了一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这是自然,不过你还要叫姐姐吗?我和姜姑娘年纪相差不多,你喊我爹爹,又唤她姐姐,岂不是乱了辈分?”
  小孩子夏日里容易犯瞌睡,小怜今日玩闹了许久,已经有些累了,眨巴着眼睛看向姜眉,又看着顾元珩,迟疑地道了声:“娘亲?”
  见姜眉欲言又止的模样,顾元珩忙教她改口,笑道:“姜姑娘被大伯大娘视如己出一般照料,又比你的母亲年纪小一些,你叫她姨姨便好了。”
  “好,叫姨姨……”
  小怜翻了个身,便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顾元珩乘机问了姜眉的年纪,得知自己比她大九岁,更是心疼她这样小的年纪,便遭受了如此多痛苦折磨。
  小怜睡着了,姜眉和顾元珩面对面坐着,颇有些不自在,便抬手写问,询问顾元珩先前提及的发妻亡故一事。
  他沉默片刻,只告知姜眉,发妻是因北蛮人而死。
  姜眉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少顷写道:“至少北蛮平定,她也可以安息。”
  “多谢……”他颔首,注意到她提及北蛮时的异样神色,“姑娘亦知北蛮之事?当日我偶然看到你身上的伤,莫不是——”
  她微微颔首,没再让他说下去。
  这是姜眉最痛苦的回忆,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真的忘记,可是至少现在,她愿意骗自己,让自己短暂地逃离,求得片刻喘息。
  “可否冒昧问姑娘一件事?”
  见她颔首,顾元珩斟酌地问道:“当今圣上执意发兵北边阻击北蛮,又放权敬王追击,百姓负累,苦不堪言,如今虽竞全功,可是青州,雍州,洛州至江南,皆因征粮重税怨声载道……如此胜利,姑娘觉得是值得么?”
  “这些不要紧,死了多少人?”
  姜眉盯着他半天,眼神冷冽,忽然写问,纤细的手指宛如刻刀一般,将冰冷的字刻在顾元珩的心口上。
  他无法回答,因各地的呈报还未全部送至行宫中,说不出是很多,还是太多。
  “你一定不知道,也没人在乎。”
  “那就不要关心值得不值得了。”
  “什么时候不是死许多人呢?”
  她冷酷地近乎残忍,顾元珩刚想追问,她又写道:
  “若是错把你当成了微服贵人。”
  “是我之过,抱歉。”
  “只是这些事情,实在是与我们无关。”
  “就算是不愿意,又能怎么办呢?”
  姜眉像是在说服眼前这个胡思乱想的楚公子,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她错了,她把自己骗了,以为自己和顾元琛心意相通了,便不一样了,不再是任人宰割,任人驱遣了。
  可是说到底,她的生死从不由她,她还是命如草芥,所以她被蒙着脸绑在马上,让旁人去决定自己的生死。
  这个道理又有什么难懂得的,她怎么偏偏看不清那么久呢?
  顾元珩声音微滞:“我……应当算不上是什么有权有势之人,却也不敢忝列质朴百姓之间。”
  姜眉瞧着他神色恍然,揉了揉额角,把顾元琛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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