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一次,姜眉脸上流淌的是泪水。
何永春命人把姜眉带回了住处,让她看着那些堆起的雪人一个个被踢倒踩碎。
他走近了一些才看到,原来这些雪人是有眉眼的,拢共是两个大人三个孩子,有男有女,每个雪人都堆得结实,想来是用了心力的。
除了看管姜眉的婆子,其余人都走了,何永春看见那滚落到院外地上的雪人的头,还是觉得心里发毛,便又打开门,将其放了回去,也看到了姜眉。
白雪似沙,沙似白骨,院内一片残迹,她已然挪了身子从廊下到院中,抱起一团雪立在残余的基底上,像是寻求母亲抚慰孩童一样抱紧。
月色幽幽,残雪幂幂,她似乎并不是很得意,哭声夹散在风里,化作呼啸的悲号。
*
渐入深冬,各地雪灾亦日渐加重,京城柴薪如金,匪患丛生,虽有山林禁令,百姓为求生计,仍冒死伐薪烧炭,冻毙于途者日增。
天子下令削减宫中用度,敬王府自然也不可落后,一时间忙于政务,顾元琛复发寒疾,似乎把有关姜眉的事忘在脑后,没有再为难她。
这日晨起,何永春送走顾元琛上朝,想起昨日看望姜眉时她屋中的寒凉,便去查府中炭火用度,看看能不能再给她分多一些,毕竟这人已经养了许久,还不曾给王府做事,现在一下子不养了不是,养得再好点也不是。
看她这个倔驴脾气母狼性子,怎么也不放心把她就这样收入麾下,万一以后用不到了,岂不是做了赔本的买卖?
还是说因她这长相,王爷留着她还有别的用意?
何永春轻叹着,想了想温柔懂事的小莹,还有大方识礼节的琉桐,她们都不能入了王爷的眼,何况一个姜眉,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王爷才不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到底和人相处还是要看性子好坏,相貌算得了什么。
这一查不要紧,竟发现她的炭火被克扣了不少,怪不得本来好了不少的身子又跨下去,叫来人问也便知道了原由——这府中没人看得惯她,更何况如今外面走三四十米便能见一个冻毙的人。
人命是最不值的东西,何况是她的命。
何永春瞒下这件事,为她补全了炭火,差人送到她屋里去。
当日看姜眉哭得那样可怜,何永春并非没有片刻怜惜,又想起那日她知道自己两个妹妹已死时候三魂七魄一同散尽的模样,对康义的缅怀与对她的恨交织在一起,不知何处宣泄。
罢了,只看一看就走,不沾染晦气。
何永春这样想着,到了她屋里却也一下失了办法。
她今日好像有点人气了,见自己来了,并不一味在床上僵躺着,而是慢吞吞地起身,走到自己面前给自己跪下行大礼。
怀疑她暗藏了什么坏水,何永春没敢接这礼,尴尬沉默了片刻,想走,却被她扯住了衣袖。
“你做什么!”
姜眉的神色犹豫不决,放开了手,一面念着,一面在何永春手心写着:“顾元琛在哪里?”
第5章 责罚
“你找王爷做什么,嘶——你这丫头究竟懂不懂得规矩,既已认了王爷做主子,怎么还敢叫王爷的大名?”
敬王府上上下下还不曾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人,何永春白了她一眼,坐到一旁椅子上。
这样细细端详,似乎人是养好了不少,面上有了几分气色,换上件素净的衣裳,也是人模人样的,毕竟还是个年纪尚小的丫头。
听洪英说,当日她刺杀王爷时是一副男子的打扮,穿着一身黑衣服冷不丁蹿出来,见人就杀,不像个女人,反像个害人命的妖怪。
姜眉今日却格外乖顺,听到他的教训,点了点头,重新一笔一画写起来,何永春撑着脖子看了半天,看懂了她写的是:“王爷在哪里?”
“啧,你自己知道不就行了,这就不用写了,磨磨蹭蹭的看得人能急死!我问你,你找王爷究竟为何事?”
姜眉眯了眯眼,蹙紧眉低下头思考着什么,神态颇像是养在厨房院里的那只黄面老猫。
何永春年事已高,再这么等下去就真要进棺材了,便差人去拿来纸笔让她写字。
她手上的伤虽好了大半,可是毕竟是十根指头都断过,拿取东西时一直发抖,若是再养不好,想必就彻底废了。
她歪歪扭扭写:“你们的王爷能让我做什么?”
这下轮到何永春被问住了。
他也不知道王爷留这女人做什么,何况她问这个做什么?
是不是这些日子对她太好了,让她有了什么非分之想?
此事不对劲。
何永春把姜眉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没回答她,拿着她写的纸走了,姜眉又走了几步拦下他,口中的喘息格外粗重。
她又写了一句话。
“我要治我的手和我的腿,我还不能残废。”
狼子野心!
何永春被她纸上的话吓得不轻,这是要做什么?
等她治好了手和腿,是不是要把王府里的人都杀了?
何永春让她不要有不该的心思,否则就把她再送到洪英手底下遭罪。
姜眉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身形一坠,什么神情也不再有,回到榻上,便又蜷缩紧身体,扎根进被褥之中了。
*
昨夜皇宫中传来消息,听闻是陛下为民生忧心,多日劳碌后不堪重负病倒,为尽兄弟之情,君臣之义,顾元琛下朝后自然要在宫中多多“关切”。
晨起在宣政殿时,他就已经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药味,比他自己鼻息中的还要重,而今前往紫宸殿,便更觉殿宇之间病气缠绵,不禁轻咳了几声。
顾元珩本由人侍奉着服用汤药,听到来人的声音,便放下了药盏,仰头闭目沉思。
片刻后,他才长叹一声,传人进殿,见顾元琛进来,忙命人赐座,又叫宫娥添了火炉炭盆,以免他受了寒凉。
“臣弟多谢皇兄关怀,如今也就只有皇兄还挂念着臣弟的寒症。”
脱了氅衣走上前,两张病容未褪的脸对视,又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
“琛儿,你真的不必前来看望朕,今年京中大寒,你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切莫再让寒气侵体……唉,也怪朕这些年久染沉疴,意志消沉,让大大小小的政务都压在了你身上。”
“这都是臣弟应当做的,雪灾之事,事关社稷安康,固然是重中之重,可是皇兄也要爱惜龙体。”
一番客套文章说来,似乎两人说了叙旧的话,又似乎什么也不曾讲过。
顾元珩借口头疼扶额重新躺下,两人终于避免了视线交流,也好说一些真正要紧的话。
“琛儿,朕听说一月前你在京郊遇刺了?伤亡不小,你可伤得重吗?”
自己这个弟弟经年病着,常年面色雪白,倒也真看不出经受过什么皮肉之苦,倒是这消息捂得严实,自己身为天子,竟是此t时才得知。
顾元琛谢过天恩,称自己伤得并不重。
“刺客如今在哪里,可要交付大理寺审问幕后主使?”
顾元琛笑道:“皇兄关怀备至,臣弟感激不尽,只是也怪当日臣弟一时动怒,手下之人失了分寸,将那女子打死了,并未得到谁是幕后主使。”
顾元珩不免惊愕。
“怎么已经死了!竟还是一个女子行凶吗?”
顾元珩蹙眉道:“是啊,而今连年灾荒,百姓苦不堪言,就连弱不禁风的女子也拿上了刀刃,做起了这样的行当。”
这一句话刺得巧妙,似是无心,却又像是指责顾元珩在其位不谋其事,作为皇帝眼睁睁看着百姓黎庶遭难。
“这些年来,皇兄因病不能时常亲理朝政,有不少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意图挟拥臣弟行不轨之事。”
他恳切道:“想来臣弟有意做一孤臣,不肯与朝中之人来往,不知哪里遭人嫉恨罢了。”
顾元琛虚言几句,已经径自起身,拨弄瓷缸里的水戏弄鱼儿,顺便从铜镜中的一角窥着顾元珩面上的神色。
看来他这位面善心狠的皇兄的确不知。
行刺之事不是他做的,那又会是谁?
顾元珩的侍臣冯金见殿内火药味渐起,便及时让人奉上茶点,特意将一碟山楂酪放在顾元琛左手边。
“你尝尝,这是应当是最近入宫的那位昭仪亲手做的,朕记得你小时候便爱吃这东西。”
顾元琛瞥了那碟子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抬眸笑道:“昭仪……皇兄什么时候有了这位佳人?什么时候为臣弟寻一位佳人陪伴。”
“你这孩子,”顾元珩似乎很是无奈,“朕岂能为你作主?朝中适龄的女子那么多,你都不肯要,提你身边的侍妾为侧妃,你也不愿意,朕也想知道你中意什么样的佳人?”
顾元琛忽然沉声,面颊上的笑意微不可察地淡了几分:“臣弟喜爱的佳人,皇兄怎会不知?”
“到底是哪一位,只要你开口,朕明日就下旨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