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
  而现在的模样,就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瞒不住了一般,无奈却又将其瞬间接受了下来。
  而之后该怎么办?
  之后……
  裴昭彻底不再遮掩,脚步停下时,抬起目光,不闪不避地对上了山宁的眼睛。
  此时夜色已深,在半山村外,怨鬼曾经栖居的那片林子中,山宁站在裴昭面前,眸光中带着冷然,呈一个对峙姿态。
  她的手中有一把剑。
  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望着这站在对立面的两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好奇怪。
  刚才山宁离开后,所有人都快步跟上了她,一直到了这片林子当中,亲眼看见山宁在一个隐秘之处取出了这把剑。
  就像是有人指引她一般。
  而这把剑被山宁拿在手中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件事——这是件神器。
  原来山宁要找的是一件神器,找到了是很好,可是为什么,刚刚取出这把剑的山宁,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裴昭。
  裴昭做了什么吗?
  这个念头浮现在众人心间,却没人开口说话,气氛静默。
  折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挠了挠头,想站出来,被潮音拉住阻止。
  潮音对着众人道:“各位今天也累了吧,不如先回去吧,山宁和裴昭在这里还有些私人事情需要解决。”
  潮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她余光示意岁星,让他准备好。
  折微一脸懵,“荒郊野外的去哪休息啊?”旁边倒是有个小村子,去那里吗?
  岁星拿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敲了下她额头,“跟我走。”
  自认多余的其他人也都识趣地离开。
  此处便只剩下这两人。
  持剑的山宁,与毫无防备姿态的裴昭。
  山宁这样看了裴昭许久,这次的裴昭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切的徒劳。
  “是你做的吗?”山宁张口问道。
  不知是因为夜晚天凉,还是由于山宁本来便是用的这般的冷冽语气,裴昭感觉到自己从血液深处渐渐地凉下来,让他甚至突然生出一种瑟缩的冲动。
  裴昭没有说话,但山宁继续开口了。
  “我没有强求你说出那些所谓的秘密。”
  “但是为什么你今天要篡改我的记忆?”
  山宁本来没有意识到的。
  裴昭一切都做的很好,仿佛极为熟练般,将一些并不相接的以及严丝合缝紧密连为一体,让她无法发现端倪。
  直到张楚怀说出半山村的那一刻。
  其实早在白天的时候,苏叶就已经和她说过了啊。
  “山宁姐姐,附近、附近有神器……”
  苏叶在白日紧张地同她说过这句话。
  只是如今苏叶忘了,她自己也忘了。
  平千山的猜测早就得到验证了。
  而裴昭……
  “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这些?”
  山宁一字一顿地说道,她的眼睛注视着裴昭,是极为认真的模样。
  也是裴昭无法逃避的模样。
  裴昭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将一切连起来得出一个答案——哪怕并不确定——这对山宁来说并不困难,更遑论她又发现了自己的隐瞒,反而更是一种验证。
  裴昭曾经试图隐藏的真相。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其实已经得到缓和了不是吗?两人间的关系,哪怕在山宁还未恢复记忆的今天,她已经开始愿意相信自己了。
  可他又将一切搞砸了。
  裴昭不后悔。
  他只后悔自己没能隐瞒地更好。
  他后悔未能缝起张楚怀的嘴。
  “你在想什么?”
  像是能看透裴昭一般,山宁这样问道,让裴昭就这样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卑劣。
  是的,他卑劣。
  裴昭这样想自己,不可抑制地想。
  他这样瞒着一切的真相,为着一切的幕后凶手做着隐瞒,过去的八百年,他没有做成任何的事情。
  没有山宁,他谁也救不了。
  可他就是要如此卑劣。
  他已经无法再承担一次失去山宁的后果,那孤独的踽踽独行的八百年,他没有胆量再经历一遍。
  所以他要用自己拙劣的手段去复仇,而不肯再将山宁牵扯进来。
  哪怕代价是蒙骗她,隐瞒她,让她如今这样持着剑同自己对立。
  这不是他所期望的结果。
  可事情却无法避免地走向这一步,裴昭步步惊心如走钢丝度过来的这段时光,导向为这个滑稽的结果。
  “你要杀了我吗?”
  “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x会相信你?”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用同时落下,裴昭因悲戚而拖慢的声调,山宁因为询问而带些急促的话语。
  一个恰好碰撞的巧合。
  山宁看着裴昭那错愕的眼睛,语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不能相信呢?”
  山宁收起那把剑。
  神器感受到熟悉的神力宛若顺从的宠物,乖顺地化为巴掌大小的装饰物,被山宁收在腰间。
  裴昭一瞬间的失语。
  “姐姐……”
  “你担心我查到真相?”
  夜风此刻从两人中间吹过,吹起山宁的衣摆,同时也吹动裴昭额前的碎发,以至于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山宁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
  “是。”
  简明扼要到不像裴昭风格的一个字,此刻却将最真实的他展现在山宁面前。
  裴昭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不是不相信山宁。
  而是不相信自己。
  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承受再一次失去山宁的痛苦。
  于是索性同根源处全部斩草除根。
  再不留半点可能。
  只是山宁终究还是查到,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终究站到他面前。
  “姐姐……”裴昭再次开口了,这一次,山宁很轻易的看到他眼中那抹脆弱,“八百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你要我相信你,然后就是八百年的沉睡和分离。”
  他的声气带些颤抖。
  结合这段时间的发现,山宁很轻易便能联想到那应该是怎样一段过往。
  但同时山宁也品出裴昭语气中的一丝不同寻常。
  山宁极为敏锐地问他道:“你在怪自己?”
  纵然他说的话是这样,可他的语气,更多的却像是在责怪自己。
  为什么?
  事到如今,一切甚至都已经失去了隐瞒的必要。
  山宁已经猜到了——或者说的更过分些——已经知道了真相。
  那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他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
  “是。没错。我在怪自己。”裴昭开口时,满是恶意,对准的却是自己。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些晶莹的东西出现。
  裴昭伸手去抹。
  原来是泪啊。
  连声音都带着些支离破碎,裴昭道:“姐姐,你已经猜到了幕后的人是谁了对吧?如你所想是他……在八百年前,你觉得他为什么能困住你?或者说谁能困住你?”
  “——是我,那个将你引到陷阱中的人是我——”
  裴昭几乎不敢回想那段过往。
  山宁是山神,力量源于民众信仰,也来源于世间自然,除非毁去她降生时伴生的本源宝物,神格不灭,可得永生。
  她的实力是那些人无法战胜的。
  于是裴昭便成了破绽,制不住山宁,那便制住裴昭,在山宁来救他时设计使山宁受伤,之后,一个山宁没有防备的人到来,在她休养时设下禁制,便得到了这场八百年的沉睡。
  一切都顺理成章。
  而最初的诱饵是裴昭,使得山宁没有防备的也是裴昭。
  山宁的伴生本源法宝在裴昭身上,所以休养时她未曾觉察那人在她身上设下的禁制。
  八百年间,裴昭没办法不怪自己。
  今夜凉进了裴昭的骨血里,他徒撑着自己站在那里,不要倒下,可过往像一把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小刀,将他的内里砍的鲜血淋漓。
  他对自己说,快看呐,你以为那些痛苦是你想要忘记便能逃避的了的吗?
  你就理应痛苦一辈子。
  是手上传来的温热打断了裴昭的自弃。
  不知不觉间,山宁竟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手指触碰他的手心,带走泪液的湿凉。
  好奇怪。
  两人都站在同一片天地夜色下,她的手偏偏是温热的。
  山宁看着他的眼睛,黑曜石一般的漂亮,却满是悔恨与自弃。
  她的声音笃定,“你在怪自己。”
  可下一刻她的语气却更加笃定,“可我不怪你。”
  几乎是八百年来的噩梦。
  日日夜夜,闲暇时的每一刻。
  裴昭并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相反,他行动能力足够强,八百年的奔走,他提前想好复仇要做的桩桩件件,救下山宁要做的桩桩件件,在放下最后一件齿轮的那刻,事情稳步地进行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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